沈叔叔招待兩姐妹吃晚飯。
這是姐姐初次見到媽媽的丈夫,對昭昭嘆:“老派紳士啊。”
和繼們私下吃飯,也是襯衫加,熨燙妥帖沒一褶子。事無巨細,逢上菜,添酒都要親力親為,將媽媽照顧得無微不至。和講話時,也會把自己的姿態放到低,毫無刻意。
“媽媽喜歡的類型。”昭昭耳語。所以當初能斷定,媽媽的結婚對象一定是這位沈叔叔。
沈叔叔發現自己被雙胞胎觀察著,笑著來:“菜合不合口味?”
“沈叔叔,合不合胃口不重要。只要你們幸福,我們吃什麼都是佳肴盛宴,”姐姐舉杯,“祝你們百年好合。”
昭昭也舉杯:“白首齊眉。”
沈叔叔和媽媽相對一笑。
昭昭看到媽媽搭在桌畔的手被沈叔叔握住,細微都是新婚濃。媽媽很幸福。
下周就是大喜日。
而自己在想什麼?想才見過兩日的哥哥。想他去了哪,要多晚回來。
飯后,媽媽開車帶姐姐去玩,沈叔叔則帶昭昭去了一間里外套間的書房,據說是屬于這里最早的主人,沈策曾祖父的。
昭昭始終對沈叔叔家抱有好,因為媽媽說在清末時,沈策的曾祖父是四九城里的名族貴胄,清朝覆滅后,幾經輾轉遷到澳門,就是因為對租界條款耿耿于懷,想守到這里回歸。從進一樓這間書房,就看出來了,無論是裝潢還是擺件兒,都保有了舊時面貌,高到頂到天花板的整墻書架,落地的大擺石英鐘,保存完好的老舊黑膠唱片機,一切如昨。
這書房像還矗立在那的時空里,沒變過。
“曾祖父葬在北京,在這里上柱香就好。”沈叔叔遞來一支香。
依言照辦。
離開書房,外邊套間來了幾個伯伯,都是沈叔叔這一輩的,只有沈叔叔一人是四十余歲,余下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。昭昭挨個見過,想到婚宴有不四五十歲的哥哥,深刻會到了為什麼大家都要說沈策輩分大。
伯伯們都備了見面禮,昭昭一一道謝收妥。
多到盒子抱不住,后過一只手,從懷里接過去幾個大件。回頭,是他。
落地的鐘剛過八點,這算“很晚”嗎?
七十余歲的大伯一見他,開了口:“沈策回來了。”
“大伯。”沈策站到他面前。
“昭昭就是你的親妹妹,牢記在心里,”大家都靜默著聽,在座的人,這位大伯說話最有分量,“過去你沒有兄弟姐妹,家里也都護著你,從今日起,要開始學了。”
沈策默了好半晌。
在眾人都覺得奇怪時,他才沉了聲說:“我會對好。”
他落座,從后孩手里接了茶。
他方才從外頭趕回來,也是因為家里的伯伯們提前抵達,所以沒換掉上的西裝。今夜沈策見的客人很重要,他還打著領帶。也不曉得是不是太累了,在這房間長輩的笑談里,他格外靜默。
其后有伯伯告訴昭昭,家里給的月用,不分男,只按年歲有所不同,昭昭也有,日后的繼承權昭昭也有。這和表外公那里完全不同,那邊對沒緣的孩子不會一碗水端平。看來他們所說的“看重家庭”是真的,并不是上說說。
昭昭陪伯伯們閑聊,漸漸發現,沈策真是他們家的一個異類。
也許是因為這屋子里的男人都老了,只有他還有鋒芒在。這鋒芒乍一看不刺眼,像埋在沙里的刀刃,有風過,帶走一層砂粒,才能見沙下有什麼。
他是那砂下名刃,一直在藏,在收斂,無風不。
昭昭走時,沈策還在陪坐。茶換了三巡,他只字未言。
等十點過,媽媽電話過來,讓昭昭不用等們,先睡。聽筒還沒放穩,電話鈴又一聲急似一聲,以為又是媽媽。
“小姨。”聽筒里是個陌生孩子。
滴滴的嗓音,最易化人心。曉得是沈策的某個外甥:“嗯,你好。”
“來看小舅舅打拳。”
“打拳?在哪?”
“有人去接你。”那邊小孩們的笑聲融,電話掛斷。
來接的是個著輕便的男人,斯文禮貌,沈衍,看著該有二十七八歲,張口也“小姨”。能活到這個歲數早結了婚,在接人待方面比剛年的昭昭不知老道了多,幾句閑聊化解掉昭昭對輩分稱謂的不適。
“這兩天先讓小孩多,習慣習慣,” 沈衍帶朝外走,笑著說,“小舅心不大好,一會兒要鬧不高興了,當沒發生。”
昭昭本來想問為什麼,想要有個心理準備,也可以幫他們勸勸。話到口邊又嫌多余,這里任何一個人和沈策的關系都比自己深得多,用不到自己。
兩人坐電梯往頂樓去。
沈策下午到時告訴過,這樓里有保齡球室,也有游泳池和健房,分別在地下一層和頂樓,倒沒和說有打拳的地方。
等進去了,看到打拳的臺子在健房的東北面,占了一塊地方。
遠見臺中兩個男人背影。全是上半著,手上纏繞著白手帶,還有腳腕腳踝也纏著一樣的東西。泰拳從來都是最腥的格斗,平時連戴皮手套的比賽都不看,更別說是這種最原始的赤手空拳了。
四周沒孩子在圍觀,估計都被帶去別了。
兩人正是難分勝負時。
沈策的步子很詭異,背脊上汗水流下來,背上的理有著漂亮的線條,手臂上還有被打出來的淤青,當然對手比他慘得多。
昭昭想到一句話:鷹立如睡,虎行似病,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。
對手按捺不住,突然出招。
正面相拼的是拳,短兵襲的是肘膝,招招狠辣。沈策突然連退兩步,虛晃一招,猛一個回踢,生生將一個大男人踢撞到圍繩上。
整個拳臺四周的桅桿都在重重回著……
他接了臺下扔來的巾,吐出齒間咬著的一口水。昭昭一見白里的紅,吸了口氣。
他一偏頭,視線掃到的臉,眼里有什麼一閃而過。
很快,沈策收回視線:“換麻繩。”
在手上纏麻繩,那簡直就是纏上了銼刀子,糙堅,殺傷力驚人。都是東南亞野臺子和地下拳場要尋求刺激和賺看客錢才會用的方式,古老野蠻。
和他打拳的男人翻過,兩手撐在繩索上,著氣:“可以了啊,你還做伴郎呢,帶傷像什麼話?”
“不打下去。”他趕人下拳臺,巾也丟下臺。
沈策對臺邊始終環抱雙臂旁觀的泰籍拳師說了句話,昭昭聽不懂,是泰語。拳師微頷首,下穿著的白袍子,找到兩團纏手的麻繩,翻上了拳臺。
其中一團麻繩被丟給沈策。這個是正經的拳師,像直播賽場里那種常年打拳的男人,傷痕累累,眼里都是能撕裂對方的狠意。
“你小舅今天中什麼邪了,玩這麼辣?”被趕下臺的男人赤著腳、僅穿著半短走到沈衍這里。
“是不是纏麻繩,會傷得嚴重?”突然話。
“當然,”男人低頭看,“那東西纏到手上,拳拳掛。”
昭昭呼吸凝住。
看著他的背影,看著他慢條斯理的將麻繩練地纏到手上,心突突直跳。
拳師雙手合十,對沈策微微一個躬,行禮。
沈策雙手合十,姿態甚暇,也微微欠,眼眸盯住六步開外的拳師,行了一個悄然無聲的開拳禮。
越無聲,越揪心。
昭昭不自地繞到另一面去,到離沈策更近的臺邊沿,隔著圍繩瞅著他。看到那泰拳師父滿的舊傷,還有兩人手上纏繞的糙麻繩,了句:“哥。”
拳臺上的男人恍若未聞。
兩人都已經開始邁開自己的步法。泰拳是最講究步法的格斗,虎行獅步,步步殺氣,越是經年高手,越能從腳下步子看出功力高低。
昭昭看著害怕,跟著他繞到另一邊:“哥,你聽我說句話。”
沈策腳步一停。
昭昭低聲音,快速地問:“你沒帶防護,連護齒都沒戴,這麼打要出事怎麼辦?”
拳師見沈策腳步停了,也停下,畢竟是雇主,沒必要上拳臺就要見分高低,又不是野臺子賺錢謀生。拳師等昭昭說完,沉著嗓子對沈策簡短說了兩句話。
第一句:你分心了。
第二句:是誰?
昭昭完全不知他們在說什麼,只好瞅著沈策的臉,判斷他們的談容。然而沈策并沒給任何機會去了解,半字未答。
沈策想了想,還是邁出了腳下的虎步。
昭昭心一沉。
他突然又停住,狀似無奈一笑,直而立,對拳師搖了搖頭。他雙手合十,欠結束了這場已是箭在弦上的猛虎惡斗。
那雙著的、中部和腳踝纏繞著白布帶的腳在臺上踩出了一行水印子,走到的跟前。他半蹲下子,纏繞著白麻繩的手越過來,到的頭頂:“怎麼?怕我輸?”掌心還是熱騰騰的。
“爭輸贏有意思嗎?又不是打比賽。”話出口了,覺出自己語氣不對,像在埋怨著極親近的人。
“很沒意思,”面前的他眉眼舒展開,似真似假地低聲說,“純粹消磨時間,左右閑著,也沒人要我陪。”
高臺上的他手住的圍繩,翻下來,接過沈衍遞來的一瓶水,赤腳走到一旁漱了漱口,吐到木桶里的全是水。連灌了三次水,里的才沖洗干凈。
先前和沈策打拳的那位,借著燈細看昭昭。
一開始就覺得不像沈家人,這個孩子往拳臺旁一立,像江南水土養出來的,潤,帶著香氣的潤。通常這種面相的容易顯得寡淡,倒沒有,是托著晨霧的殷紅花瓣,還是大片大片堆積滿園的那種。
一眼看到,滿目是,再見不到旁的。
男人起初以為是沈策的人,因為從進來就繞著拳臺轉,眼里只有沈策,于是收了想認識的心思。聽昭昭沈策哥,始才恍然,這是妹妹。
“你好,鄙姓梁,梁錦華,我弟弟提過你。”這個男人和梁錦榮全然不同,五也差別很大,獷,更有男人的線條,三十來歲。
昭昭將將要回應,沈策打斷:“你們先去休息室。”
昭昭對那人禮貌笑笑,先走了。
梁錦華目送著:“我一見你妹,就想起幾句詩,不過又都不太合。”
壚邊人似月,皓腕凝霜雪。
沈策在花糕店想到過這句。
梁錦華已過而立,正考慮追求個合適又喜歡的孩子一起組建家庭,先前聽說三房的弟弟對沈家新來的孩子大獻殷勤,今日一見,倒也覺這殷勤獻的值得:“稍后去哪?你妹妹喜歡什麼?”他也想結結。
沈策因為昭昭臨陣下場,對見的還沒散干凈,眼微暇著,解掉手上的麻繩,丟到水桶里,手背都是被出來的縱橫印痕:“有人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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