暑氣蒸騰，牢房之中猶如蒸籠一般悶熱。

獄卒不耐煩地拎著盛了湯水的木桶送飯，一碗米湯盛出來，尋不著幾粒米，至于那糧饅頭也不知是放了幾日，又干又，甚至還帶了些餿味。

被湯勺敲打牢門的聲音驚醒，云喬勉強睜開眼，但卻并沒去取那飯食。

抱膝靠在墻邊，只覺著視線已經有些模糊，了，干得厲害，連發聲都困難得很。

“醒醒，”旁邊牢房的人喚了一聲，從木欄的隙中探手過去，在額頭上了一把，幽幽地嘆了口氣，“高熱不退，再這麼下去，不死也要傻子了。”

從進這大牢的第二日起，云喬便覺著不適，不久開始發熱。

起初還樂觀得很，說自己自小子骨朗，這種小病不需要吃藥，睡一覺就好了。可牢中這境況，吃也吃不好、睡也睡不好，再加上興許是傷口沒理好，每況愈下。

到如今，已經開始神志不清起來。

云喬被晃醒，強撐著端了那米湯，小口抿著。明明只是清湯寡水，但吞咽的時候還是會覺著艱難，仿佛嗓子里堵了什麼似的。

“云丫頭，聽我一句勸，同田仲玉服個吧。你還這樣年輕，總不能真把小命陪在這里……”

云喬艱難地咽下最后一口，靠著木欄，有氣無力地開口：“栗姑，我是不是還沒同你講過，我那夫婿？”

牢中無趣，幾日下來，兩人斷斷續續地聊了不，也都知道了彼此被關押進來的緣由。

栗姑嘆了口氣：“你就當真半點都不怨他嗎？”

若不是那封語焉不詳的信，云喬或許并不會京，興許也就沒有后來這禍事了。

“我怨他做什麼呢？”云喬搖了搖頭，“他若不是遭逢變故，不會欺瞞我的。”

心中早就有過揣測，但不敢細想。直到如今，自己都命懸一線，才總算敢將這點心思宣之于口。

栗姑掩咳嗽起來，見至今仍信著那杳無音訊的夫婿，不由得搖了搖頭：“傻子。”

云喬被這般說了，也沒惱，輕聲道：“我與他相識，是在冬日……”

與晏廷的初見，是在隆冬。往碼頭去接貨，恰見著下船的晏廷。那時大雪初晴，四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，青衫的書生便顯得格外顯眼。

他氣質清雋，雖面帶病容，但神依舊平和從容。

四目相對時，從來滿心只有賺錢的云喬頭一回會到了春心萌的滋味。

彼時慕的男子不，但云喬并未回應過任何一個，唯有見著晏廷時，主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問了句：“需要幫忙嗎？”

晏廷略帶驚訝地看向，眸流轉，映著初晴的日。

從那一刻起，兩人的命運匯，而后地纏繞在了一，再難分開。

相大半年后，云喬徹底栽了進去。

與晏廷親時，街坊四鄰大都詫異不已。因為模樣生得好，在小鎮上幾乎算是一枝獨秀，那時節想要娶過門的大有人在，其中還不乏家中富貴的、有些權勢的。

但最后竟誰都沒要，嫁給了個晏廷這個窮書生。

那時晏廷清貧得很，甚至拿不出什麼像樣的聘禮來，兩方俱是沒了爹娘的，婚事一切從簡，親后也是晏廷搬到家來的。

倒像是贅。

云喬并沒半分嫌棄，還樂呵呵地給晏廷收拾出個書房來，讓他專心做準備科考，自己做生意賺錢養家。

元瑛送來親賀禮時，曾打趣，“你是不是就看中了人家的相貌？”

云喬笑而不語。

一向覺著，人與人之間是看眼緣的，并不必去條分縷析列個緣由，見著他便覺著心一片大好，就足夠了。

可誰知，好日子竟這般短暫，轉瞬即逝。

仿佛從晏廷離開平城往京城去時，就煙消云散了。

云喬垂著眼睫，似是在同栗姑抱怨，又似是在自言自語一般，喃喃道：“人人都說長安好，可我卻極討厭這地方……”

栗姑借著屋檐下來的亮打量著，見這模樣，便知道勢頭不好了，連忙掙扎著起，一邊搖晃著牢門一邊揚聲喊，這才總算是將獄卒給喚來。

“發熱好幾日了，病得厲害，再不找大夫……”

栗姑的話還沒說完，便被獄卒惡狠狠呵斥道：“吵什麼！”

“找什麼大夫？以為自己是貴的大小姐呢！”獄卒湊近些看了眼，見云喬斜倚在那里，一不，心中也有些拿不定起來。

他一早得了上頭的吩咐，讓盯著這牢房中的人，不能讓過得舒服，也不能讓真出什麼事。

眼下這況，的確是有些不妙。

這邊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報，大牢門口倒是傳來一陣響，隨之而來的是急促的腳步聲。

獄卒還當是押來了新犯人，罵罵咧咧地往外去。

剛拐過彎，只見迎面來了個穿錦袍、束玉冠的公子，模樣清俊得很，可臉卻沉得嚇人，尤其是那眼神，仿佛要殺人一般。

獄卒雖不認得這位，但一見就知道是自己得罪不起的，連忙避讓開來。等到見著戰戰兢兢跟在后邊的高來慶，更是吃了一驚，低聲道：“頭兒，這……”

向來在京兆府頗有臉面的高來慶，此時臉煞白，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流，腳步虛浮，沒那個心思理會他。

栗姑正為如何救云喬而頭疼，見著那一眾人直奔這邊來，立時警醒起來，還以為是田仲玉來了。

好在為首的那位錦公子，并不是前幾日威脅過云喬的紈绔。

可他看起來也怪異極了。

穿著打扮與這牢房格格不，急匆匆地過來，可在牢房門前停下后，愣是沒說出話來。看著地上昏迷不醒的云喬，仿佛沒站穩，形微晃。

還是跟在他后那位年長些的男人嘆了口氣，厲聲向獄卒道：“還不開門？”

獄卒巍巍地出鑰匙來，上前去，將牢門上的鎖鏈打開。

栗姑心中約有了猜測，一言不發地看著，只見那錦公子快步踏牢房，也不嫌其中臟，直接半跪在地上，將昏迷不醒的云喬抱在了懷中。

“阿喬？阿喬……”他拂開云喬散的鬢發，聲音低啞。

云喬下意識地攥了他的袖，眼睫了，雖已經有些神志不清，但還是立時就認出他來。

扯了扯角，想要出個笑，眼淚卻霎時落了下來。

“你……去哪兒了？”氣若游，需得湊得極近，才能勉強聽清，“你怎麼，才來找我呀？”

似是嗔怪，又似是撒。

仿佛貓探出爪子，在他心上不輕不重地撓了一把。

說完這句，云喬便合上了眼，細的眼睫似是攏起的蝶翼，鼻息愈發微弱，仿佛下一刻就會斷掉。裴承思再沒平時的從容鎮定，攬著的手竟有些抖：“是我的疏忽，阿喬，是我……”

高高在上的太子屈膝跪著，纖塵不染的錦沾了地上的塵土。

陳景負手而立，對于眼前這一幕頗意外。

他從未見過裴承思失態——就算是當初剛京，這人也是滿防備，不曾怯。而隨著手中權勢日盛，愈發變得滴水不。

看似好拿，實則不吃。

像如今這般模樣，可以說是難得一見了。

一旁的栗姑卻笑了起來，神中盡是嘲諷。

無需多問，已經確準了這人的份，正是讓云喬牽腸掛肚、輾轉找尋的那位夫婿。他并沒出什麼意外，看起來過得還很不錯。

“背上有傷……”栗姑才一開口，就又撕心裂肺般咳嗽起來，話都沒能說完。

裴承思小心翼翼地避開，將人給抱了起來，吩咐隨從：“去請太醫！”

京兆府尹得了太子駕臨的消息后匆忙趕來，見裴承思懷中抱著個囚出來，便知道事不好。

他心中一慌竟絆了一腳，摔在了地上，又連忙爬了起來，順勢跪在地上行禮。

太子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和善，京兆府尹一邊抹汗，一邊想著該如何將這事給擇出去。可還沒來得及開口，才抬起頭，肩頭上便重重挨了一腳，翻倒在地。

“滾開。”裴承思話音里滿是戾氣，未曾停下，抱著云喬大步離開。

倒是陳景留了下來。

太子怒至此，京兆府尹心知職必定是保不住，連忙向陳景求助道：“傅救我！”

這位京兆府尹曾是老國公爺的門生，與陳家勉強也算是沾親帶故。他其實有幾分真才實學，奈何就是耳子，尤其是在自家夫人與小舅子的事上，糊涂得很。

“我救不了你，”陳景無于衷道，“你還是自求多福吧。”

“傅，”京兆府尹膝行兩步上前，懇求道，“還請明示。”

周遭獄卒早就知識趣避開。

陳景垂眼看著他，想了想，低聲道：“前些日子，你妻弟尋釁將一子關獄中，想要迫使低頭。”

京兆府尹記起這事來，聲道：“那子是……”

“殿下流落民間時，曾有一結發妻，”陳景狀似漫不經心地提起，“殿下原就念舊，此事之后更添懊惱愧疚，別說側妃，說不準太子妃的位置也要給。”

說完，他也不由得皺了皺眉。

原本費了些功夫才將裴承思暫且勸下，可看今日這形，保不準會前功盡棄。

京兆府尹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，面灰敗。

他雖有懼、耳子的病，但并不是個蠢人，知道太子不會放過自己。而陳景同他說這等私之事，話里的深意也是明明白。

他活不了。

但凡識相點，就該自己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