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年走出泥瓶巷的時候,剛好到宋集薪的婢稚圭,在將那名高挑子送去顧粲家後,沒有急於回家,而是穿過巷弄那頭,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邊小鋪子,雖然沒有購買什麼件,心仍是不錯,一路蹦蹦跳跳,歡快輕盈。
生長於鄉間野水,好似帶著一青草香的,與那些高檐大宅、庭院深深的大家閨秀,做派到底是不一樣的。
在見到草鞋年後,沒有像以往那般低斂眉眼,微微加快步伐側而過,反而停下了腳步,凝視著這個不經常打道的鄰居,言又止。
陳平安對笑了笑,小跑著肩而過,然後跑得越來越快。
稚圭安安靜靜站在泥瓶巷口子上,轉頭去,下奔跑的寒酸年,像一隻生命力頑強的野貓,四流竄,長得不咋樣,但好像也不死。
在小鎮上並不討喜,累於年宋集薪的古怪,被取名稚圭的丫鬟不管是去鐵鎖井打水,還是趕集買東西,或是給自己年添置文房用品,總給人一種不合羣的覺,也沒有什麼同齡人的玩伴,遇上人從來不多說話,對於偏好熱鬧喜慶的小鎮百姓而言,這樣的,實在是很難親近起來。
在這方面,陳平安的境況和婢稚圭,其實有些相似,不同的是年雖然也不說話,但其實本格,絕對不惹人厭,相反,年生溫和友善,從來沒有什麼刺人的鋒芒,只是家境敗落的關係,又早早去了龍窯燒瓷討生計,才顯得和鄰里之間關係沒有那麼絡。當然,泥瓶巷的街坊們,對於年的生日,確實會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,五月初五,在小鎮鄉俗裡,屬於五毒並出的“惡日”,年在這一天出生,加上他爹孃的紛紛去世,陳平安早早了家裡最後一獨苗,自然而然會讓人心裡頭犯嘀咕,尤其是上了歲數、喜歡在老槐樹那邊湊熱鬧的老人,對於這位泥瓶巷的年,尤爲疏遠,私下也會告誡自家孩子不要接近,但是每當孩子滿臉不願,刨問底問爲什麼的時候,老人們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了。
此時一個修長形從小巷走出,站在邊,婢稚圭轉過頭,一言不發,只是向前走。那人便轉與並肩走在泥瓶巷裡,正是學塾先生齊靜春,小鎮唯一的讀書人,正兒八經的儒家門生。
腳步不停,臉冷漠,“我們兩個,井水不犯河水,不好嗎?而且先生你別忘了,之前確實是你佔據天時地利人和,我一個小小的賤籍奴婢,當然只能忍氣吞聲,但是從最近開始,先生你那座遠在不知幾千萬裡外的法脈道場,好像出了點問題,對吧?所以現在如今先生只是井水,而我纔是河水!”
泥瓶巷的不速之客,齊先生微微一笑,道:“王朱,罷了,暫且鄉隨俗喊你稚圭便是,稚圭,你有沒有想過,你雖是天地眷顧,應運而生,可是當真以爲我沒有勝的手段?還是說你覺得幾千年前,四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聖人,聯袂蒞臨此地,親自訂立規矩,只是上說說而已,沒有留下半點後手?說到底,你只是坐井觀天罷了,蒼穹之高,大地廣袤,遠遠不是井口那點景模樣啊。”
皺了皺眉頭,“齊先生,你也莫要拿話來唬我,我不是我家爺宋集薪,對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說辭,不興趣,也從來不信。先生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,打生打死也好,好聚好散也罷,我都接著。”
中年儒士緩緩道:“勸你離此樊籠後,以後不要得寸進尺,涸澤而漁,無論對誰都沒有好。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後,不管是否結爲道,都應當收斂銳氣,不可跋扈恣睢。這並非是什麼威脅,而是離別之際,我的一些肺腑之言,也算是善意的提醒。”
照理說兩人份天壤之別,婢稚圭卻極爲不卑不,甚至當下氣勢還要約過儒士半頭,譏笑道:“善意?數千年來,你們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,高高在上,畫地爲牢,拿此地作爲一塊莊稼地,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,年復一年,千年不變,怎麼到了現在,纔開始想起要與我這孽障‘與人爲善’了,哈哈,我聽爺說過一句話,被你們很多人奉爲圭臬,做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,對吧?所以說也怪不得齊先生,畢竟……”
齊先生繼續前行,輕輕踏出一步,似笑非笑,“哦?”
一步之後。
婢稚圭臉微變。
兩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一地方,四漆黑手不見五指,唯有遙遙的頭頂上方,有無數孕育著神聖氣息的線灑落而下。
他們如同置於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井底,那些金黃的從井口緩緩落下。
中年儒士一襲青衫,衫上有陣陣流溢彩,流轉不息。
浩然之氣,正大明。
先是面容猙獰,只是很快就恢復臉淡漠的麻木模樣,呢喃道:“六十年佛門梵音,如耳畔打雷,聲聲不歇。六十年道家符籙,如跗骨之蛆,竭力撕咬。六十年浩然正氣,遮天蔽日,無可躲。六十年兵家劍氣,如地牛翻,無不被濺。每一個甲子就是一次迴,整整三千年了,永無寧日……我就是想知道你們所謂大道祗,到底在哪裡,先生書本上的白紙黑字,先生傳道授業解時的微言大義,我看得到聽得到,但是找不到……”
癡癡向那位正氣凜然的中年男人,既是窮鄉僻壤籍籍無名的教書匠,也是儒家山崖書院的齊靜春,一個連大隋王朝權勢貂寺也要尊稱一聲“先生”的讀書人。
突然笑了,問道:“先生何以教我,要如何勸我向善?如果我沒有記錯,你們儒家那位至聖先師,以及道祖之一,都曾提出過‘有教無類’?”
男人搖頭道:“跟你講一萬句聖人教誨,也沒用。”
看似在和這位儒士雲淡風輕地閒聊,實則整個人就像一張繃的弓,眼角餘不斷打量四周,尋找破局的蛛馬跡。
儒士對此視而不見,冷笑道:“我知道你其實有無窮無盡的憤怒,怨恨,殺意。我並非容不得異類,只是你要知道,隨意起惻之心,氾濫施行慈悲之舉,從來不是真正的三教教義。”
“我們家爺經常唸叨,跟讀書人掰扯道理,最沒意思了。”扯了扯角,瞇起那雙詭異的黃金重瞳,“原來齊先生是真的迴返照了,自然比起以往更加不好惹……”
他一笑置之,“道理講不通無妨,但是隻要我齊靜春在世一天,還有資格坐鎮此地一日,你這忘恩負義的孽障,就別想張牙舞爪!”
手指了指自己,笑問道:“我忘恩負義?”
中年儒士怒道:“當年在你最虛弱之時,不得不低頭俯首,主與人締結契約,是誰在泥瓶巷的大雪天救了你?!又是誰這麼多年來,一點點蠶食掉他的僅剩氣數?!”
笑道:“了,就要找東西吃,把肚子填飽,這不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嗎?再說了,他本來就沒什麼大的機緣,早死早投胎,說不定下輩子還有點渺茫希,若是任由他這種無浮萍留在小鎮,嘿,那可就真是……”
儒士一揮大袖,輕聲喝道:“住!”
讀書人怒斥道:“大道之玄,天理昭昭,豈是你可以一言斷之?!人生各有命數緣法,你有什麼資格替他人做出選擇?!”
頭頂,憑空出現一隻芒璀璨的金大手,氣勢威嚴,如佛陀一掌降伏天魔,又如道祖一手鎮邪祟,迅猛按在腦袋上,迫使瞬間跪下,額頭重重磕在地面。
磕頭聲,怦然作響。
低頭的,雙手撐在地上,掙扎著起,不見容的,發出一陣惻惻的笑聲:“你們可以我低頭,但我絕對不認錯!”
那隻威勢磅礴的金大手,扯住腦袋,一提起一按下,又是一次磕頭。
此次聲響重如春雷。
儒士沉聲道:“別忘了!這一線生機,是聖人們給你的,並非你爭取而來!否則別說鎮你三千年,三萬年又有何難?!”
始終被按住腦袋的嗓音沙啞,“你們的狗屁大道,我偏不走!”
儒士高高擡起手臂,對著前虛空猛然拍下,“放肆!給我鎮!”
從井口投下的金黃線中央,浮現出一方白玉印章,丈餘長寬,方方正正,印章篆刻有八個古老文字,有些極其鮮紅刺眼的沁,無數紫雷電縈繞印章,呲呲作響。
隨著齊靜春一聲令下,真可謂是傳說中的言出法隨,巨大印章從天而降,砸在本就跪在地上的背脊。
這一枚蘊含天道威的巨大印章,好像不是實,沒有將得整個人匍匐在地,而是裹挾風雷迅速嵌地面,再無蹤跡,好似雨點大雷聲小。
但是一瞬間過後,整個人像是被重砸斷了渾骨,一灘爛泥般癱在地上,無比悽慘。
即便如此,有一隻手五指如鉤,使盡全力,五指指甲好像在地面上刻字。
齊靜春面無表,冷聲道:“三次磕頭,是要你分別禮敬天地!蒼生!大道!”
眼神呆滯,沒有迴應。
齊靜春輕輕揮袖,散去那令人窒息的磅礴威嚴,“我齊靜春不過是聖人門下一介腐儒,就能得你三磕頭,你出去之後,一旦爲所爲,真不怕遇上比你更不講理的存在,一手指就將你碾碎?”
齊靜春嘆了口氣,“你在此地,確是被鎮拘押,不得自由,但是你有沒有想過,世間哪裡有絕對的自由,我儒家至聖制定種種禮儀,何嘗不是在爲萬蒼生,謀取另一種自由?只要你不逾矩,不違制,只需恪守禮節,有朝一日,天大地大,何去不得?”
擡起頭,死死盯住中年儒士。
齊靜春走出一步。
天地恢復正常,他和婢稚圭重返泥瓶巷,溫暖,春風和煦。
搖搖晃晃站起,笑容慘白,微微出森嚴的牙齒,“先生今日教誨,奴婢記下了。”
齊靜春不再說話,轉離去。
突然問道:“就算我對陳平安忘恩負義,但是先生爲出類拔萃的聖人門生,爲何會袖手旁觀?爲何只對弟子趙繇和我家爺,青眼相加,對於世平常的陳平安,不過爾爾?這何嘗不是與商賈做買賣無異,若是奇貨可居,便心栽培,對待劣貨,便敷衍應付,能否賣出好價格,本不在乎?”
齊靜春笑了,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強不息。”
茫然。
當中年儒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,頓時浮現出滿臉不屑,狠狠呸了一聲。
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,經過陳平安家的時候,皺了皺鼻子,擰了擰眉頭,有些犯迷糊。只是由於那個該死讀書人的道行崩壞,當下小鎮已是天機泄,就像一艘四水的小船,尚且自顧不暇,更要爲將來仔細謀劃一番,也就懶得去斤斤計較了。
當推開院門後,一條看不起眼的四腳蛇,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角落竄出,飛快爬到腳邊,給氣呼呼地一腳踢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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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平安屋子裡,年輕道人端坐在桌旁,眼觀鼻鼻觀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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