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隴西原是這麼個人。

父系扈沽月氏鼎鼎有名的將軍，斬帝，清君側，有功在，圣上筆親封襄國公。母系昱郡主，當朝皇后親姊。巧的是，百年前嫁的那位宰相月一鳴，是他的高祖父。

月隴西本人，襄國公府世子，刑部郎中兼通政司參議。年十九，堪稱扈沽城風流才俊中的翹楚。

他的近侍斟，年十六，乃是賜一等侍衛，此時正專注指點兵進行搜查，沒空搭理。

“茶魁沈庭失蹤，為何要來戲樓找？”卿如是的視線隨意掃掠，掠過戲臺時，落在了戲魁蕭殷的上。

兵魚貫而，周圍的人多有些驚慌，唯有蕭殷變不驚，自若地整理著冠。

“方才不是和姑娘說了嗎，沈公子常來照渠樓聽戲。倘若茶坊尋不著他，一準兒是在這照渠樓睡下了。”皎皎歪頭，低聲道，“不過我聽說，沈公子和蕭殷向來不和，來這里一多半是為了辱蕭殷。”

卿如是正經點頭，“辱的意思我明白，男人辱男人我也可以理解，畢竟專程來戲樓聽戲，只為辱一個人，完全有可能是真。”

皎皎愣住，反應片刻紅著臉搖頭，“姑娘你前段時間厭食閉門，定然沒有聽說，一月前，沈庭公子以份欺蕭殷，要他下跪，蕭殷跪了，他便一腳將蕭殷的腦袋踩在地上碾，直碾到額頭出才放過了他。得虧蕭殷的子溫順，沒起爭端。”

卿如是漫不經心地盯著蕭殷，沒想，蕭殷似是到了的目，亦抬眸看向，雙目銜接，緩緩道，“那些看起來溫順的人，往往最為決絕。極必反，越是抑到極致，發時就越是可怕。”

當年溫潤端方的崇文就是這樣的人，為了護住他畢生心文章，決絕赴死。他忍了一輩子，死時將天潢貴胄悉數罵了個遍，最后千刀萬剮之刑。可惜，崇文死前托付給的文章著作，也沒能護住。都怪當年狂放不羈，不懂忍。

戲臺上這位做蕭殷的戲魁，和恰巧相反，必定是個懂得韜養晦之人。說不定日后有一番大作為。

恰是時，兵開始盤查在場者份，不再湊熱鬧，拿出卿府的腰牌示意斟檢查，并指了指后的皎皎，“這是我的丫鬟。我們可以先離開了嗎？”

斟的視線掃過腰牌，落定在的臉上。

想要用特殊方式吸引西爺注意的姑娘他見過太多了，沒見過這般做戲做全套的。

定是故意在戲樓這等人多眼雜的地方詆毀西爺，好引人注意，然后經由他口傳西爺耳中，得西爺一句“別致有趣”。

呵，人。

斟收回視線，點頭放人。

卿如是還不曉得自己已經被一個看話本子的年編排得明明白白，心中只惦念著斗文會。

斗文會戌時正開始。

按照采滄畔里不文的規定，自己的侍衛奴婢都是不允許被帶進去的。卿如是戴上鬼臉面，獨樓。

掛滿畫像的長廊上時不時有人駐足仰。

一眼見崇文的畫像，目平靜地掃過像下朱砂小字。那行鮮淋漓的字風輕云淡地記載著他的一生。能提出“天下為公，男平等”這般奇思妙想的賢者，如今也只是一抔黃土。

卿如是蹙起眉，輕嘆了口氣。

“時至今日，還會站在崇文先生的畫像前唉聲嘆氣的人不多了。”

微訝，轉頭見是一名普通的侍墨小廝。

下意識了自己的面，確信安好后才朝小廝頷首致意，卻并未出聲。

小廝著畫像，輕聲道，“過幾日，采滄畔的主人會將秦卿的畫像掛上去。就在崇文先生旁邊。”

卿如是震驚地抬頭看他，眸不解，等著他說下文。

小廝以為不知秦卿是誰，悉心解釋道，“秦卿是崇文先生的知己。那是百年之前的事了，乖張，思想又有悖于世，皇帝有心磋磨，命給月一鳴做妾。”

“心有不甘，常私自出府，日日流連采滄畔，揮毫萬字，明里暗里將皇帝罵了個結實，直到崇文先生因文章有藐視皇威之嫌獄，才有所收斂。也就是崇文獄那日，被杖責二十，拖回月府，回到府中時那奄奄一息的模樣，都以為要死了。”

“你也知道，崇文的生死是大事，他獄后皇帝一直舉棋不定。直至一月后，崇文請旨赴死，但有兩個要求：一是，一年，他雅廬所有的書籍文章都不得銷毀；二則是，死前見秦卿一面。你猜他見秦卿做什麼？”

小廝故意賣個關子。卿如是配合地搖頭。

“據后來事推知，這最后一面自然是為了代秦卿，要誓死護住他放在雅廬的畢生心。崇文于次日行刑，秦卿到場，親眼看著他被千刀萬剮，一面灑赴死，一面又大罵皇權，整整一千刀，崇文死了。秦卿也險些背過氣去。”

“好在知道自己不能死。秦卿這等心高氣傲的子，愣是連跪三日不吃不喝，求得月一鳴允在雅廬住一年。這一年里，死守承諾，拼命謄抄崇文的著作。因為一年后雅廬里的著作定會被皇帝下令銷毀，所以必須謄抄多份逐一送出。可皇權之下，那累積如山的文章無人敢要，連送都送不出去，你說這要如何留存傳世？”

采滄畔。那是最后的希。卿如是想到當年自己無助到去投靠已被皇權控制的采滄畔，真覺愚蠢不堪。

“自然是咱們采滄畔了。當時采滄畔雖被皇帝掌控，卻也還有無數明智的文人墨客猶存風骨，把文章送給他們，還有些許希。”

“壞就壞在，采滄畔里看不慣崇文的人太多，這些人借機明嘲暗諷，又拿千刀萬剮說事。秦卿生狂放，不得窩囊氣，當即揮鞭大鬧采滄畔，那鞭子割裂草席三十簾，笞傷十五人。”

實際是割裂草席三簾，笞傷一人。卿如是在心中糾正，卻已沒了去計較對錯的份。所謂傳說，不就是那群贏了的人自己寫來磕著玩的麼。

“皇帝等了一年，終于等到犯錯的機會，趁機繳了所有的手抄，和整間雅廬一起燒為灰燼。火起之時，秦卿竟沖進雅廬救書，呼天搶地，卻無一人助。排兵列，抬眸凈是冷眼。昏死在火海，最后被月一鳴救了出來。”

聽到此，卿如是怔愣了一瞬，月一鳴？？？

等會兒，這個版本是不是有問題？

當年月一鳴是這麼說的：“一位不愿意姓名的侍衛看不下去了才將你救出來。我心疼這侍衛，不能讓他白救一趟，于是把你帶回了府。”

顧不得想太多，小廝又敘述，“秦卿醒后沒有尋死覓活，反倒神百倍地找來紙筆寫東西。據后世揣測，寫的是崇文的文章。崇文的著作秦卿謄抄過百遍，會背不稀奇。當時，應是想重頭再來，可惜……還未寫就被月一鳴給發現了。”

準確說來，是寫了第一篇文章，急于送出月府，前腳踏出去，后腳就被月一鳴逮了回來。

“再后來，月一鳴命人廢了的十指，終生不得再執筆，又下令將其足西閣，不允出府。枯坐西閣整整十年，最后郁郁而終。死時方滿二十八，大好年華……”

小廝嘆惋，作出哀傷的神。

不過卿如是私心里還是要糾正一點，并非枯坐西閣郁郁而終，是被月一鳴給煩死的。

月一鳴每日下朝后定會來西閣教化他。圍繞著‘男尊卑，自古為常’的主題教化半個時辰，高談闊論，風雨無阻。

整整十年，誰得了。反正不了，只好原地去世。

“彩的在后面，秦卿死后沒幾年，帝登基，知道的事跡，賜‘明珠夫人’之稱，意為‘世明珠’，風厚葬。然而妾賤籍終究難看，帝做主，追抬為正妻，與月一鳴的正夫人平起平坐。月一鳴也沒有意見，此事就這麼定了。最終葬進了月氏祖墳。”

卿如是：“……”，秦卿，最恨月家的人，最后葬進了月氏祖墳？

所以……這麼算起來，月隴西那個要和相看的廝是不是還得一聲小祖宗？

以后逢年過節的，還得虛個月氏子孫的香火。被告的在天之靈現在渾上下都極其舒適。

嗤笑，后傳來男子的輕嘆聲。忽而風起，嘩嘩地開卷聲將嘆聲淹沒。

回眸時一卷畫紙晃眼而過，再定睛看去時，白紙已在墻上抻開，與崇文的畫像并列。

一名面戴狼紋面的男子負手而立，左手執筆，毫不遲疑地沾墨行畫。執筆便作畫，落筆則畫。墨白二，一氣呵，行云流水般曉暢。

他旁一名小廝急忙問，“這是……明珠夫人？”

男子稍側，頷首。又提筆沾了朱砂，題道：此日明也，燦其華；此月明也，皎其流。

落筆，看向方才那位說明日要掛秦卿畫像的侍墨小廝。

侍墨小廝反應迅疾，吩咐旁奴婢，“快、快人來！倚寒公子的墨寶！秦卿的畫像！”

卿如是的目流連在畫上，那清逸雋永的字，是當年常用的簪花小楷。這人的字跡，和當年的好像。卿如是抬眸看他。

男子一襲月紋白裳，姿頎長，儀態端方。廊上輕窗不知被哪個推開一角。采滄畔外，清風明月。

文魁倚寒？狼紋面？

“倚寒”是化名，那麼面底下的這個人，是誰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