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后幾天，君懷瑯的夢魘半點都沒好轉，甚至連神經糙的薛允煥都發現了。

君懷瑯神一直不大好的事，被薛允煥快地告訴了皇后。皇后頗有些擔心，到了休沐那日，便早早將君懷瑯召到的宮中，讓宮中擅長醫的替他診治。

君懷瑯總覺得連日的夢魘與他的質沒什麼關系。但皇后擔心他，他也不拂對方的好意，這日一大早，便去了皇后宮里。

于是，薛晏清早在院后練武歸來，就看到自己空空如也的門口，站著個小小的影。

是君懷瑯的那個妹妹。

薛晏上只穿了套單薄的勁裝，雖已是凜冽的初冬，他額頭上卻浮著一層細汗，通都散發著年人運過后蓬的熱意。

薛晏走上前去，在小姑娘三步之外站定。

君令歡本揣著手，在他門口徘徊著，踟躕不敢。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，匆匆抬起頭來，就看到薛晏站在那兒。

小姑娘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了驚喜的神。

“五皇子哥哥！”脆生生地喚道，面上也出了笑容，眼睛笑得彎彎的，看起來特別甜。

薛晏眼前頓時浮現出了君懷瑯的模樣。

這兄妹倆長得還真是像。薛晏心想。笑起來的樣子，都甜得如出一轍。

“我還想著會不會打擾你睡覺呢，沒想到你已經起床啦！”君令歡笑著抬頭，同他說道。

薛晏嗯了一聲，看到面前的小姑娘恰好站在風口上，這會兒凍得面頰通紅，便不聲地挪了挪步子，嚴嚴實實地替擋住了風，淡淡道：“什麼事？”

君令歡本看不出他態度的冷淡。聽到他問，便從袖子里神神地拿出了一個香囊，舉起來獻寶似的給薛晏看。

“這是我從姑母的庫房中找來的安神香呢！”君令歡說。“姑母說，這是以前從報國寺求來的，只要點一顆，就能睡好覺啦！我想親手給哥哥點，可是又不會，所以，五皇子哥哥能不能教我點香呀？”

說到這兒，又嘀嘀咕咕道：“我房中的哥哥姐姐們，都不敢讓我手。我都是個六歲的大孩子了，為什麼不可以用火？”

卻沒注意到，薛晏的目一滯。

接著，聽到薛晏問道：“你哥哥睡不著覺？”

君令歡搖頭道：“哥哥能睡著，但是整夜地做噩夢呢。”

又聽到薛晏平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：“從什麼時候開始的？”

君令歡掰著指頭想了半天。

“嗯……就從下雪的那天！”終于想了起來，高興地開口道。“那天哥哥凍病啦，之后就一直睡不好，做噩夢。”

薛晏淺的瞳孔徹底沉寂了下去，泛起了一自嘲的譏誚。

下雪的那天，正是自己來的那日，也是君懷瑯到自己房中走了一遭，便驟然生了病的那日。

“你知道你兄長為什麼夢魘嗎？”沉默片刻后，薛晏問道。

就是因為你面前的這個人。薛晏心想。因為這個人是七殺降世，天煞孤星，你兄長傻乎乎的不知害怕，竟然敢接近他，所以才煞星所妨，日日夢魘。

薛晏心想，果然，自己早就該清楚的。這是他生而帶來的命格，會傷害接近他的所有人。

世人懼怕他、厭惡他，應該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。

而君令歡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。聽到他這麼說，連忙問道：“五皇子哥哥，為什麼呀？”

薛晏低頭，對上了君令歡那雙干凈的琉璃般的眼睛。

那些話，他又說不出口了。

半晌，他淡淡道：“沒什麼。你把安神香給我，我知道怎麼辦。”

君令歡不疑有他，聽這位哥哥說話，連忙將香囊捧給他。

報國寺制的香，散發著一深沉悠遠的檀木味，如同云端諸佛，悲憫寬仁地俯視著眾生。

這寬厚沉郁的香氣，卻像是細卻堅韌的線，層層繚繞，死死扼住了薛晏的脖頸，讓他連息都變得艱難。

他是生于深淵的厲鬼，諸般好，都與他無關，甚至于到他，都會他反噬。

薛晏淡漠地垂眼，抬手將那香囊從君令歡手中了出來。

全程，都未曾到一下。

——

君懷瑯臨近正午，才從皇后的宮中回來。

那醫對他聞問切了一般，又施了針，只說是近日憂思過度，并無大礙，卻需多加寬。

君懷瑯知道醫也沒診出什麼來，也不急，反而笑著同皇后道了謝，婉拒了皇后留他用膳的邀請，回到了鳴鸞宮中。

被問診了一上午，他屬實疲倦，想回來好好歇息一番。

剛走到自己的偏殿門前，他便聞到了一檀香味，像是佛堂中供的香。他有些疑，接著便以為是淑妃發現了自己睡不好，故而找人到自己的宮室中熏香來了。

君懷瑯不由得無奈地笑了笑，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
他踏著一室裊裊的佛香進了宮，見宮中的宮太監們都不在，唯獨一個修長高挑的影，背對著他，正往博山爐里添香。

那影高挑而拔，肩寬腰窄，充斥著一力量和野勁。

“五殿下？”君懷瑯一愣，問道。

接著，他便見薛晏側過頭，淡淡看了他一眼。

正是凜冽的初冬，他卻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勁裝，袖收束在窄的麂皮護腕里，出經脈微凸的手背。

君懷瑯對上了那雙琥珀的眼睛，竟莫名覺得那雙眼比平日里更暗幾分。

還有些說不清的黯淡和死氣，讓君懷瑯看著頗為不舒服。

“……你點香做什麼？”君懷瑯問道。

接著，他便見薛晏回過頭去，繼續將最后一點香點燃，裊裊的佛香從博山爐中繚繞而上，彌漫在安靜的宮室之中。

“聽說你自我來那日起，便再不得安寢。”薛晏背對著他，合上博山爐的蓋，熄了火，聲音低沉而淡漠。

君懷瑯一頓，下意識的反駁道：“也并沒有……”

接著，薛晏轉過來。

君懷瑯微微發白的面和泛起烏青的眼底，都撞了薛晏的眼中。

薛晏淡淡看了他一眼，像是沒聽見他的反駁一般，用陳述的語氣問道：“為什麼不同旁人說？”

君懷瑯在皇后宮中勞碌了一上午，昨夜又沒睡好，此時便有些暈，一時沒反應過來薛晏的意思：“說什麼？”

薛晏沉默片刻，沒有說話。

君懷瑯愣了愣，就聽薛晏淡然道：“我會盡快搬出去。”

說完話，他就見薛晏轉往外走。君懷瑯連忙幾步上前，拉住了他的手臂，問道：“搬出去做什麼？你已是姑母的孩子了，哪有搬到別去住的道理？”

薛晏回，利落地將自己的胳膊從君懷瑯的手中了出來。

君懷瑯猝不及防，被他的作帶得一個趔趄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世子殿下，總該學會長點教訓了。”

君懷瑯匆匆抬手扶住了旁邊的廊柱，剛穩住形，就聽見了薛晏涼薄的聲音。

他抬頭，就見薛晏站在原地，略微側過，垂眼俯視著他。

那眼神，竟讓君懷瑯恍然到了前世，永和宮的廊下，匆匆一瞥時，薛晏的眼神也是這樣的。

“難道從沒人告訴過你，我乃七殺降世，克父母，妨親緣，任何人接近我，都會不得善終麼？”

他聽到薛晏聲音冷靜而平緩，像是在陳述什麼不爭的事實一般。

君懷瑯自然聽說過，他聽過很多人、甚至所有人，都是這樣說的。但他從來沒聽過這句話從薛晏口中說出，竟是這般輕描淡寫，像在同他講，今日是個好天氣一般。

“即便沒人告訴過你，這段時間的苦，你也算吃夠了。”他聽到薛晏接著說道。“即便世子殿下不介意，我也不希上多背你一條人命，徒增我的罵名。”

他說完話，卻也沒走，只站在原地，冷漠地睥睨著扶在廊柱上的君懷瑯。

許是薛晏自己都沒察覺，他破罐子破摔地挑明了，卻還在期待著一個答復。

隨便怎樣的一個答復。

而君懷瑯也聽懂了。

薛晏是篤定了自己的夢魘與他有關，是為他所妨，所以要因此而離開鳴鸞宮。

他神淡漠，眼神冰冷，說出口的話也非常不中聽，卻讓君懷瑯的心口不控制地一揪，讓他有些難以忍。

一個人，要獨自承多痛苦，才會篤定自己是天煞孤星、會帶來災禍，并習以為常呢。

君懷瑯重生一遭，知道這分明是無稽之談，是謬誤。

再看薛晏這幅無于衷的冷漠模樣，分明就是一副冰冷的盔甲，用以藏這之下那副傷痕累累的軀。

君懷瑯扶著柱子站直了，徑直走到薛晏面前。

“誰說我做噩夢與你有關？”他停在薛晏面前，微微仰頭，與薛晏對視。“又是誰說的，你七殺命格，要克父母親緣的？”

薛晏心道，這種全天下都知道的事，還用人說麼？

可接著，君懷瑯清凌凌的聲音，猝不及防地了他的耳。

“你誰都沒克。”君懷瑯篤定地說。“是他們在說瞎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