·
寧樨后來回想,記起在青杏堂見到溫嶺遠的前一天晚上,曾經做過一個夢。
夢里有座高聳云的白塔,在很遠的地方。
這輩子沒盡力追逐過什麼,除了那座塔。跑了很久,它仿佛手可及,可仍然遙在天邊。
想起第一次見面,寧樨說,你的名字有種“雪擁藍關馬不前”的氣質。
那時候不覺得是讖言。
·
阿婆脖子疼了三天,第四天歪著腦袋行都困難,這才求助寧樨。
寧樨給寧治東打電話,沒人接,在他書房屜里找到一把車鑰匙,開車將人載去醫院。排半小時隊,前面還有三個號。
阿婆說:“樨樨你去學校吧,要遲到了。”
“沒事,我已經請過假了。”
門口著碩大標語“請按號”,仍有人攜家帶口直往里闖,寧樨氣得把人一攔,“到你的號了嗎?”
不知是病人還是家屬,把裝著CT片子的塑料袋一揚,快要懟到寧樨臉上,“醫生說了拿到片子直接進去!”
阿婆是息事寧人的格,趕去拽寧樨,“樨樨,沒事沒事,我們等等,快排到了。”一又牽扯筋骨,疼得“嘶”一聲。
寧樨趕去扶阿婆,看著人趾高氣揚走進去。
半小時后,才終于到阿婆。
醫生一,捶一捶,按一按,說可能是頸椎引起的,看不出什麼,要拍個核磁共振,敲鍵盤寫病歷,往打印出來的紙張上刷刷寫了幾行字,讓寧樨去放科預約。
“今天能拍得到嗎?”
“要問放科,估計不能。”
“可是我阿婆很疼。”
“我開點藥,先用著,等核磁的結果出來,你拿過來給我看。”
“還要再掛號嗎?”
“掛一個吧。”
“可是剛才就有人拿著結果直接進來了。”
醫生看一眼,“那你到時候直接進來,我一三五上午看診。”
放科說,三天后的下午來做。
寧樨了錢,去拿藥,還好現在醫院的微信公眾號上就可以直接繳費,省掉再排隊的時間。
止痛藥,加上三膏藥。在醫院門口,寧樨當場拆了膏藥給阿婆上。阿婆頭發半白,發的,穿一件焦糖的線,服上有太曬過的味道。
寧樨突然想要哭。
“阿婆,你覺得怎麼樣?”
阿婆說:“有點涼。”
“有效果嗎?”
“……還好,估計沒那麼快。”
開車回去的路上,阿婆說:“聯系不上你爸?”
“嗯。”
“他可能在忙,做生意都忙的,樨樨你也不要怪。”
寧樨不置可否。
車經過一個做“青杏堂”中醫館的地方,寧樨把車慢下來,猶豫片刻,靠邊停車,拿出手機,在點評類APP上搜索“青杏堂”,點開用戶點評頁。
“半月板損傷,做了四次針灸,效果很明顯。”
“聽朋友介紹,溫老醫生是圣手,專程慕名前來。我的泛發疹在醫院治了好久,一直反復。溫老醫生開了三副藥,現在狀況已經好多了。”
“醫館環境清雅,醫生很有耐心。”
……
寧樨又問阿婆:“脖子覺好點了嗎?”
阿婆按著膏藥的地方,神有點為難,好像不知道該不該撒謊。
寧樨把車停穩,替阿婆拿包,“我們下去看看。”
三年前,阿婆和阿公還住在老家。阿公去世之后,阿婆搬到南城來生活,始終不適應。飛馳的汽車于仿佛鋼鐵猛,站在斑馬線前,比第一回單獨去上學的小學生還要張。
直到人行橫道對面紅燈變綠燈,寧樨挽住了的手,說:“阿婆,走。”
放下心來跟著走。這位孫,長相冷冷清清的,看著不搭理人的樣子,實際上手掌熱乎著呢。
青杏堂招牌在朝著馬路的這一邊,進門卻要繞去后方,穿過一條兩側植竹的石板小巷,門前是院子,種了一樹不認識品種的紫紅小花,院子里有石桌石凳,草叢的石燈籠上生青苔。
推開門,先是寬敞的大堂,深棕木地板,往里延很深的地方,一面青磚墻,懸著“青杏堂”銀鉤鐵畫的黑漆牌匾。牌匾前方一張木質大長桌,堂里兩側各擺放兩張太師椅,供人休息。
大堂左側一面墻,懸掛醫館從醫人員的照片和簡單履歷,右側一扇小門,懸一面竹青布簾,后面似乎是藥房。
寧樨先是聞到了中醫館那各種藥材混在一起的獨特氣息,清冽之中混著苦味。
張許久,不知道該往哪邊走,直到那布簾掀起來,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孩走出來,“看診的嗎?”
寧樨點頭。
年輕孩將們領到左側,走廊第一間小室,門口拿木格柵的屏風隔開,同樣深棕的木地板,但臨著窗戶,比大堂里敞亮。
寧樨和阿婆在太師椅上坐下,等了三分鐘,門口傳來腳步聲,屏風外人影晃。
穿白大褂的男人,形頎長,眉目清雋,有種冷玉沉金的氣質。
寧樨著他眨一下眼,“我認識你,你是我爸的朋友。”
男人微怔,目往臉上看,仿佛很疑。
寧樨說:“我爸是寧治東。”
“哦,寧樨。”溫嶺遠微微笑了,“好久不見。”
不怪他不記得,他們只見過一次面,四年前,寧樨十三歲,在一個飯局上。
寧樨都忘了當時自己為什麼被帶去,那飯局沉悶、冗長又無聊。恰好坐在溫嶺遠旁邊,他是環視過一圈之后,看起來最正常的大人。所謂的正常是指,他不像其他人酒過三巡之后丑態畢,扯著脖子面紅耳赤劃拳勸酒,稱兄道弟。他始終神平靜,有些置事外的意思。
寧樨覺得他可能也無聊,不然不會看費力掰著從果盤里拿下的橙子時,主攀談。
他替剝橙,問什麼名字。
“寧樨,木樨的樨。”
“秋天出生的?”
寧樨驚訝了一下,因為他沒有問“木樨”的“樨”是哪個“樨”,這分明是常識,但遇到過的好多蠢笨如牛的男生卻都不知道。然后在告知這個“樨”字怎麼寫之后,那些蠢蛋男生還會附贈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:考試的時候,其他同學都在第三道題了,你還在寫名字吧。
寧樨點頭,問他:“那你什麼。”
“溫嶺遠,山嶺的嶺,遙遠的遠。”
寧樨說:“你的名字有一種‘雪擁藍關馬不前’氣質。”
也是因為寧樨這個獨特的比喻,時隔四年后,溫嶺遠才能想起來確實與見過。四年時間足以讓一個青春期的孩胎換骨,眼前的亭亭玉立,依稀只剩一點十四歲的影子。
“這位是你……”
“阿婆。脖子疼,疼了三天了。醫院要拍了核磁共振才能確診,我擔心阿婆疼得不了。”
溫嶺遠點頭,“那你去隔壁房間等一等,我先給阿婆看診。”
寧樨站起,覺得有必要把自己的立場講清楚,“我同學都說,中醫都是騙人的。”
溫嶺遠神未變,看著,“你選擇過來看一看,說明你還是愿意相信一次。”
站起來,站在他面前,才意識到他有多高。寧樨一米六七,卻還是要使勁仰頭去看他。
“那我能相信你?”
“如果沒有把握,我不會拿似是而非的話搪塞你,也不會要你付任何診金。”
寧樨滿意這個回答,心里松快一點。
隔壁房間是茶室,木椅上擺放杏仁的抱枕,沿墻壁置放低矮書架,原本以為是中醫相關的書籍,掃一圈才發現都是純文藝作品。
寧樨出一本白先勇的散文集,在靠近窗戶的椅子上坐下。沒多久,之前那個年輕孩端來餅干和茶水。
餅干裝在藤編的小籃里,墊著雪白的、帶花邊的濾紙。黑陶的茶壺茶杯,茶湯清澈,嘗一口覺得苦,但配合曲奇餅干倒是剛好。
寧樨并不是耐得下子看書的人,散文集只看了兩頁就被放回書架,掏出手機來玩。
微信上有蘇雨濃發來的未讀消息:嘻嘻,你翹課了?
寧樨:帶我阿婆去看病了。
明明是上課時間,蘇雨濃卻很快回復:怎麼是你去,你爸呢?
寧樨:不知道,可能是死了吧。
蘇雨濃:下午來上課嗎?方誠軒剛剛來找過你,說你電話和微信都拉黑他了,問我你去哪里了。
寧樨:你跟他說就當我已經死了。
蘇雨濃:不要這樣,他也蠻可憐的。
蘇雨濃發過來方誠軒和對話的截圖,方誠軒連發了一排哭臉。
寧樨想起來自己還沒跟蘇雨濃說過周末發生的事。
寧樨:詳細的我下午上課來跟你說。
退出聊天界面,寧樨又打開微博,刷得索然無味,丟下手機發呆。
所幸沒過多久,溫嶺遠就過來喊,商量治療方案。
“脊柱神經迫,”溫嶺遠指著放在一旁的骨架模型給看,“所以伴有持續的疼痛,后續可能會引發頭疼、耳鳴、悶等其他癥狀。”
他看寧樨在發呆,問道:“我解釋得清楚嗎?”
寧樨點頭,“你和醫院骨科的醫生說得差不多。我以為你會跟我講一堆什麼氣虛虛脾虛的語。”
“你說的這些語也并不是騙人的話。”
“但是如果你和我扯這些,我可能就不會相信你了。”
溫嶺遠笑了笑,似乎有些無奈。
“要怎麼治療?”
“針灸、艾灸、配合理療。”他看寧樨似乎又有疑慮,便說:“可以讓阿婆試一次,沒有緩解的話,不收你的錢。”
“這樣開醫館,不怕虧本嗎?”
“是我爺爺的醫館,虧也是虧他的。”溫嶺遠笑說。
針灸室艾草氣味熏人,室坐滿了人,有個大爺挨窗坐著,臉上扎滿了針,針上纏著線,連著一臺小型的儀,仿佛是通電的。看得寧樨面頰莫名一,那位大爺倒是沒有一點覺疼痛的意思。
溫嶺遠親自給阿婆安排床位,靠里的一張床,護士剛剛更換過那上面的藍無紡布蓋單。
阿婆有些害怕,問溫嶺遠,“痛不痛啊?”
“扎針的時候會有些微的脹痛。”
寧樨忙說:“可是他們說針灸完全不痛的。”
溫嶺遠看著,“或者,你先親自試一試?”當他斂起笑容的時候,同樣的五,卻立刻便讓人覺得疏離。
或許任何人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質疑專業,都不會到高興。
于是寧樨問了最后一句話,“你親自下針嗎?如果是別人……”向門口的其他醫生,“我不放心。”
“不是任何人都有做針灸的資質,”溫嶺遠看著,目有種讓人信任的堅定,“我親自下針。”
寧樨又被趕回茶室,那個年輕孩給續了曲奇餅和茶水。
在茶室里等得百無聊賴,這時候寧治東打來的電話,徹底將的暴躁點燃。
寧治東:“你早上給我打電話了?”
“原來你還沒死啊。”
“怎麼說話的!”
寧樨吼道:“寧治東,你媽生病了,你一點都不關心,還在外面賭錢玩人。”
寧治東想撒氣,但找不到立場,噎了半晌,才說:“你阿婆怎麼了?嚴重不嚴重?”
寧樨不想說話。
“樨樨你先照顧阿婆,我后……最遲大后天就回來。我給你打點兒錢,不夠盡管跟爸爸開口要。張阿姨呢?沒照顧著嗎?”
寧樨把電話掛了,寧治東也沒再打過來,半分鐘后,手機收到銀行卡里賬十萬塊的信息。
寧樨著手機發了一會兒呆,覺察到門口有人。
抬頭看去,是溫嶺遠,站在那里,不知道過來多久了。
作者有話要說: 一個慢熱、平淡、微甜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