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知道啦。”喬毓已然出了門，聲音遠遠傳來。

二娘今日要漿洗的裳不，便留的格外晚些，喬毓去尋時，見還剩了些，便尋塊石頭坐下，幫著一起錘洗。

二娘嚇了一跳，忙攔住：“你哪裏能做這種事。”

“這有什麽，手而已。”喬毓不以為然，笑道：“快點洗完，回去吃飯了。”

二娘兩眼亮晶晶的盯著看，抿著笑。

喬毓見了，便水潑，嬉笑道：“我又不是郎君，你如何看得癡了？”

二娘“哎呀”一聲，反手水還擊，二人在河邊玩鬧起來，倒忘了那些須得錘洗的裳，更不曾注意到一行車馬自不遠山路經過，聽聞郎笑鬧聲後，停駐不前。

“葛祿，”馬車中傳出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：“怎麽停了？”

被他稱為葛祿的中年男子催馬到了車窗前，低聲音道：“老太爺，您且向外瞧。”

車有轉瞬的寧寂，旋即，便有一隻枯瘦有力的手將車簾掀開，葛老太爺順著葛祿所指的方向，到了那兩個嬉鬧正歡的郎。

右側高些的郎，生就了一張明豔的麵孔，高鼻目，有種令人見而忘俗的英氣發。

很多年之前，他曾經見過這樣一幅麵孔。

那是衛國公喬家的，後來，嫁與了現在的皇帝。

不控製的，他怔楞了一下，回過神後，那雙因老去而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，陡然出了令人心駭的。

有一個念頭在他的心底瘋狂囂，燒的他渾上下每一滴灼燙起來。

“別驚人，也別出痕跡，”他聽見自己微微唞的，帶著希冀的聲音：“去查查的份。”

葛祿著下，笑道：“老太爺的意思是？”

葛老太爺合上眼，勉強抑製住這種瘋狂翻湧的心緒，恍惚之間，就理解了呂不韋看見秦國質子時的那種心境。

他歎息道：“奇貨可居！”

第3章舊事

夕西下，落日餘暉淡淡，伴著隨風飄搖的白幡，莫名人生出幾分淒涼蕭瑟。

廬陵長公主梗著脖子，在原地跪的端正，嬤嬤在側勸阻，卻未能改變心意。

“皇兄，”昭和公主回頭瞥了一眼，悄聲道：“還跪在那兒呢。”

晉王哼道：“大概是等著皇兄去請，又或者是鬧到皇祖父、皇祖母那兒去，史們非議呢。”

“既然願意跪，那便跪個夠吧。”

皇後過世，哭臨乃是大禮，廬陵長公主在此生事，秦王本就厭惡，否則也不會大庭廣眾之下，半分臉麵都不肯給這個姑母留，現下見還不肯息事寧人，哪裏肯再理會？

“不必理，回去用些膳食，早些歇息。”他溫言叮囑弟妹。

……

皇後辭世，乃是國喪，但太上皇與皇太後章氏卻是舅姑尊長，自然沒有諸多忌諱。

章太後並非皇帝生母，慣來同皇後不睦，故而隻殿中宮人去首飾珠翠，改換素服，自己卻發髻高挽，華貴如常。

廬陵長公主在皇後靈前久跪不起，一眾命婦都瞧在眼裏，自然瞞不過皇帝與皇太子，隻是這二人對此全無勸之意，任自生自滅，並不曾遣人去說什麽，更別說親自去請了。

“長公主，您還是起來吧，”主子久跪不起，側仆婢隻能隨同，那嬤嬤跪在後，無奈勸道：“陛下與東宮置之不理，太上皇又不管事，再繼續下去，更收不了場了。”

廬陵長公主麵僵白，牙齒冷的咯咯作響，雙目卻幾乎要噴出火來，掃過不遠的靈位，憤恨道：“要我為服斬衰禮，也配！”

“人在屋簷下，不得不低頭呀，”那嬤嬤苦勸道：“長公主原就弱，更該顧惜自己子才是。”

廬陵長公主執意如此，原是為了將事鬧大，借朝野紛議，迫使皇太子與秦王低頭，不想全無人理會，自己卻是騎虎難下。

起離去，便是無功而返，人取笑，但若繼續跪下去，傷的卻是自己子。

夜風侵，上麻布衫如何得住，廬陵長公主隻覺通生涼，連小腹都疼了起來，低低吸一口氣，吩咐人去求章太後做主。

“我還未死，他們便敢如此作弄我兒！”章太後聽聞此事，然大怒，卻又不敢去尋皇帝說個分明，吩咐人擺駕，親自去見兒。

廬陵長公主一見母親，便覺腹酸熱氣翻滾，奔湧之後，自眼眶奪目而出：“母後！”

章太後見兒在夜風中瑟瑟發抖，心如刀絞，厲聲喝道：“去請太子來！他便是這樣對待自己姑母的嗎？！”

近侍攙扶著廬陵長公主登上輦轎，徑直往康寧宮去，先灌了一壺熱湯暖，方才去更。

廬陵長公主緩過那口氣來，再見到母親麵容，當下淚珠滾滾：“枉我父是太上皇，母是皇太後，還不是仰人鼻息？見了這個要跪，見了那個要拜，人欺淩，活著還有什麽意思！”

章太後被說到痛，又是怨憤，又是心酸，摟著兒，恨聲道：“總有一日……”

“總有一日如何？”皇太子李琰還未進殿，便先聞其聲：“皇祖母，慎言。”

他生就一張與父親相像的麵孔，丹眼狹長銳利，鋒芒畢，鼻梁直，廓鮮明，有種令人不敢視的冷厲峻。

“姑母，你若覺得逢人便拜太過辛苦，侄兒卻有個好法子。”

皇太子側目去看廬陵長公主，眸淡淡：“你不妨做個牌位，如此一來，隻有別人拜你，斷然沒有你拜別人的道理，是不是？”

廬陵長公主不敢直視他，垂下頭，訥訥不語。

“母後仙逝，為人子，隻恨不能隨同盡孝，現下所想，不過是盡人子本分，去的安心，如若有人在這時候生事，母後走得不安寧，我必然一生一世都不安寧。”

“皇祖母，”皇太子微微欠，彬彬有禮道：“您令人傳我來，有何吩咐？”

偌大殿被數十支蠟燭映照的金碧輝煌，不似人間，章太後將有些不控製唞起來的手掩在袖之下，深吸口氣，僵笑道：“你母親去了，我也難過，隻是見你近來辛苦，形容憔悴，頗不忍心，你是儲君，是國本，要保重……”

皇太子冷峻的麵孔上適時的浮現出幾分笑意：“皇祖母憂心，是孫兒的過失。”

……

夜漸深，葛老太爺卻沒睡下。

年齡的增長伴隨著力的衰減，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過了。

葛祿在他前，垂手回道：“那家人姓李，當家男人很早就死了，留下王氏養育一兒一，兒子贅到了長安城裏的一家糕餅鋪子，兒還沒說親，至於另一個郎，卻不知是什麽時候到他們家的，不過鄉下村落，就那麽點兒地方，多一個人很容易被察覺，想來也剛到沒幾日。”

葛老太爺目幽深：“也就是說，沒人知道那郎是什麽來曆？”

“是，”葛祿如此回稟一句，見他沒有再問，便繼續道：“王氏前幾日曾去大夫那兒買藥，的兒也去過，還問大夫，如果一個人將從前之事都忘了，該吃什麽藥才好……”

聽及此，葛老太爺那雙渾濁的眸子登時亮了三分：“你是說，不記得從前之事了？”

“應該是，”葛祿約能猜到葛老太爺的想法，斟酌著言辭，道：“若是有一日，再想起來，豈非前功盡棄……”

葛老太爺眼皮子耷拉下去，拾起手邊的煙桿兒，點起之後，深深吸了一口。

葛祿知道，這是老太爺拿不定主意時候的作態，所以他低下頭，就此沉默下去。◢本◢作◢品◢由◢思◢兔◢網◢提◢供◢線◢上◢閱◢讀◢

“你說，”半晌之後，葛老太爺幽幽開口：“失去記憶之前，是個什麽人？”

葛祿被問住了。

“我倒覺得，栽培的人，未必沒有跟我們一樣的心思，隻是不知哪一步出了錯，跑出來了。”

葛老太爺緩緩吐一口氣，煙霧繚繞之間，那雙眸子愈見深沉：“同大行皇後生的這樣相像，若有緣關係，隻會出自喬家，我可不知道，喬家還有這樣一個郎。”

“能在李家住下，還幫著做活兒，想來從前也不是什麽尊貴出，你說，是不是有人從什麽地方找到，有意養起來的？”

他哼笑道：“皇後年前染病，這會兒就冒出一個相像的郎，時間上也太巧了些。”

“老太爺說的有理！”

葛祿心神一震，不多時，又有些遲疑：“隻是，若那郎不信，又或者是將來想起來……”

“想起來又如何？”葛老太爺搖頭笑道：“做新武侯府的郎，將來進宮去，奔個好前程，不比做農家好得多嗎？生的破落戶，可不能像新武侯府這樣，在前朝給予支持。”

“如果足夠聰明，那就是的造化，也是葛家的造化，”他暢然舒了口氣，歪到搖椅上，笑道：“如果不識相，那就殺了，又不費什麽功夫。”

“去吧，老大和老大媳婦來，”葛老太爺慢悠悠的笑了起來：“他們要添個兒了。”

……

白發人送黑發人，正是人間一大悲劇。

喬老夫人夫家顯赫，母家榮耀，兒孫滿堂，世俗婦人所期盼的一切，都已經盡數得到，說的難聽些，即便現下過世，也沒什麽憾了。

隻是沒想到，過世的人不是自己，而是最為年的兒。

沒有失去過至親骨的人，很難理解這種哀慟。

消息傳來之後，喬老夫人便病倒了，兒們前去探，隻會想起過世的小兒，從而更加傷懷。

故而，衛國公姐弟幾人勸過幾次之後，便不再前去，轉而求幾位皇子公主登門，借由妹的兒來寬年邁母親的悲痛。

進了三月，便不似早先那般寒冷，但喬老夫人染病，更加畏寒，室之中的暖爐，便不曾撤去。

“外祖母，你不要總是悶在屋子裏嘛，”昭和公主坐在暖爐邊兒烤梨，聲音清脆，回首笑道：“多出去走走，見見那些花草，心緒會好些的。”

喬老夫人倚在囊上，怔怔的看著，忽然間失神道：“別人都說你同你母親生的像，我倒覺得不太像……”

自從兒過世之後，喬老夫人的神誌便有些失常了，與人言談，也常是驢不對馬。

幾人聽罷，心中酸難言，昭和公主別過頭去，趁外祖母不注意悄悄拭淚，秦王與晉王也是垂首不語。

皇太子坐在塌邊，握住外祖母溫暖的手掌，順著的話，溫聲問道：“外祖母，母後年輕時候，是什麽樣子的？”

喬老夫人的目在幾個孫輩兒上一晃，笑瞇瞇的反問道：“你們覺得呢？”

晉王想了想，崇敬道：“仙姿麗容，端莊華貴。”昭和公主也附和了一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