通緝畫像消耗極快, 一連幾天,畫師們都在埋頭苦干。
得知關清還沒抓到,馬冰毫不猶豫地從椅子上彈出來, 瞬間拋棄了同甘共苦數日的畫師們。
“我也去幫忙抓人!”
幾個熬得泛白的畫師齊齊抬頭,羨慕且留地看著的背影, 竭力挽留道:“馬姑娘,不再畫幾張了?”
“是啊, 外面日頭毒, 別曬黑了, 在屋里畫像多好?”
剛又搬過來一摞畫紙呢!
馬冰頭也不回地加快了腳步,仿佛背后有鬼在追,“不了不了……”
再不跑, 就要畫吐了。
活了這麼大,還是第一次覺得畫畫如此恐怖!
出去曬曬吧, 曬黑了好!
值得一提的是,李青禾也日日拿著畫像在城外四奔走,問路人有沒有見過那個假關清,十分辛苦。
有朋友勸他歇一歇,他反倒勸對方一起去找。
友人十分不解,“如今既然知道他是替考的, 慕笙又是被陷害的,你我只是了無妄之災, 等著衙門的公告就是了,何必這樣辛苦?”
李青禾卻道:“話不好這樣講, 你我素日朝廷恩典, 就該為君分憂, 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, 早些找到他不也早日安心嗎?”
早找到晚找到又有什麼分別呢?難道朝廷還會讓咱們重考?
既然沒有分別,又忙什麼!
見勸不,友人索就放棄了。
漸漸地,外頭的人也知道了,有說李青禾傻,有的說他無辜被牽連可憐,也有贊他仗義的。
就連私下里涂爻跟謝鈺等人說起時,也難掩贊賞之,“此人遇事穩得住,倒頗有俠氣義骨。”
如此行事固然有幾分是為了自己,可能做得出來便已十分難得。
人有小心思、小綢繆不怕,甚至為者就是要有些城府,怕的是只想貪好,卻不想出力。
不知不覺間,李青禾竟悄然了前輩們的眼了。
假關清在逃期間,皇上幾乎日日都要追問進度,整座開封府都被沉重的氣氛包裹,得人不過氣。
好在這種僵局在第六日被打破:假關清落網了。
那日一大早,開封城外的幾個村民照例拿著農下地干活,無意中見一個陌生人在河邊喝水。
那鎮子很小,平時鮮有外人出,突然多了張生臉,那幾人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。
正常況下,對方往往會看回來。但那人卻猶如驚弓之鳥,竟捂著臉轉跑走了。
我們是老虎嗎?跑什麼!
那幾人都傻了,站在原地懵了半天才回過神來。
不對,前兒府不還發了通告,說有人犯外逃嘛!
人多膽大,又是在自家地頭上,那幾個村民略一合計,派出一個腳快的回去報,其余幾人干脆地也不種了,竟沿著那人逃走的方向追了上去!
結果可想而知。
強龍還不地頭蛇,更何況是連著幾日東躲西藏筋疲力盡的書生。
最終那幾個村民不抓了嫌犯,還順藤瓜找到對方的騾子和行李,一并扭送到府去了。
開封府眾人:“……”
你們的村民還能干!
元培嘖了聲,飛快地估算下本地到發現地的距離,“跑得還遠。”
要不是大人及時發布海捕文書,還真有可能讓他空子跑了。
“像嗎?”
最近馬冰總跟開封府的衙役們同出同進,大家也漸漸將當自家人。這會兒率先開口,竟沒人覺得不對。
那衙役謹慎道:“跑了幾天,臉上胡子拉碴的,也臟,還沒來得及細看呢,不過卑職覺得像。”
霍平卻覺得就是,“咱們開封府哪兒來那麼多逃犯,況且不心虛他跑什麼?”
元培拳掌道:“說這麼多作甚,是不是的,帶來驗貨不就完了?”
短暫的沉默過后,謝鈺終于說出最關鍵的問題,“他上可有戶籍文書?”
馬冰等人一愣,繼而恍然大悟。
是啊,這麼簡單的法子我們竟沒想到?!
那衙役點頭,“卑職不敢認也是因為這個呢,他上倒是有文書,只是寫的是曹青,因沒個比對,我們也怕弄錯。”
不是關清?
不對,他本來就不是關清。
那這個曹青的真實份究竟是什麼,他跟關清又有何關聯?
關清,不,曹青被捕后一度十分沉默,不管衙役們怎麼問都不開口。
最后還是宋推出馬,惡狠狠道:“這小子就是欠收拾,著,不許給他飯吃!”
宋推不僅不給那曹青飯吃,還故意挑了對方得頭昏眼花時帶了大鴨子去他面前吃,吃得滿流油,打個嗝兒都是葷腥味兒。
就這麼過了兩天,曹青撐不住了。
他兩眼發綠,氣若游道:“給我一頓飽飯,我什麼都說。”
宋推分外得意,對謝鈺等人昂著頭道:“瞧見了嗎,你們且還著呢!”
風卷殘云后,曹青又對著虛空發了半日呆,這才緩緩吐了口氣,脊梁一彎,踏踏坐在地上,“問吧。”
因牽扯甚廣,涂爻親自來主審,通判和宋推坐了次座,謝鈺等人聽審,馬冰也在衙役堆兒里混了個落腳地。
宋推先向涂爻行禮,見他沒有別的吩咐,便開始發問。
“你是關清的替考嗎?”
聽到關清的名字,曹青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抹古怪至極的笑。
他抬起頭,從蓬蓬的頭發下看過來,似笑非笑道:“你們怎麼不自己去問他?”
眾人直覺不對,宋推狠狠拍了下驚堂木,“大膽,回答本的話!”
曹青對這個折磨了自己好幾天的人很有點骨子里的敬畏,抿了抿,果然老實許多。
“是。”
“你替考一事,關清的家人可知?當地府可知?當年的考可知?”罵人歸罵人,宋推在刑訊一道確實是把好手,幾句話就問到關鍵。
這幾個問題,儼然就是決定接下來朝廷局勢的關鍵!
曹青竟還笑得出來。
他看著宋推,又看向堂上的涂爻,“大人既然猜到了,又何必問呢?”
這樣大的案子,僅憑他一個平頭百姓如何辦得?
自然有人里應外合。
“回答!”宋推不吃這一套。
“是。”
“你與那關清有何關聯,他們為何找你替考?”
“我本是關清的隨從,早年曾陪他去縣學,”曹青的眼神帶了諷刺,“出下賤,偏書卻比他讀得好。”
大約覺得左右已經說到這里,繼續瞞也無用,曹青頓了頓,竟一腦將后面的關鍵都說了。
“當年關家人覺得關清科舉無,便事先賄賂了本地州府,又買通了朝廷派去的督考……”
宋推示意文書將這些都記錄在案,又問了那些員的姓名,核對無誤后讓曹青簽字畫押,請涂爻過目。
“本再問你,真正的關清現在何?”
剛才那種古怪的笑容再次浮現,曹青咯咯笑了幾聲,然后笑聲越來越大,“世上只有一個關清就夠了。”
真正的關清死了,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。
所謂的替考,不是原主得名,舞弊者得利的易嗎?
可現在,原主竟然死了?!
曹青為什麼這麼做?
他有把握瞞天過海嗎?
如果長久見不到關清,難道關家就不會懷疑?
“功名是我考來的!我考來的!”突然被到痛,曹青瞬間癲狂,青筋暴起地喊道,“是我的東西,我憑什麼還給他!”
“你一開始的份就是假的,還扯什麼!”元培嗤道。
馬冰忽然看了他一眼,又飛快地低下頭去。
“份份,又是份!”曹青瘋狂掙扎起來,將上的鐐銬抖得嘩嘩作響,幾個衙役見狀忙上前用水火夾了,將人面朝下按在地上。
這種姿勢無疑是很痛的,但曹青就像沒有直覺一樣,還是拼命著,喊著,兩只眼底充了。
“我自認勝過他百倍,出寒門就活該下賤嗎?!”他嘶吼著,像一頭困。
“我自家貧,生父早亡,生母多病,又要照顧幾個年的弟妹,一文錢掰兩半花,又讀書又打零工被人恥笑。
家里窮,無錢供我讀書,我便趁日日放牛之際去學堂聽,被人攆得喪家犬一般……學堂里的學子沒學會的,我都盡在腹中,只要考,必然得中。卻因保費和路費被阻斷去路。
一兩半,諸位大人高高在上,可能想象區區一兩半銀子我攢了足足三年!三年啊!人生短短數十秋,能有幾個三年?三年之間,一屆科舉,多滄海桑田,我卻要浪費在這種可恥的小事上。
我好不容易攢夠了銀子,卻因無錢坐車誤了時辰……
我恨!我不該恨嗎?!
可他呢,不過是生在一個好人家,每日渾渾噩噩,庸庸碌碌,什麼都不用做便什麼都有了。為區區一個秀才,請了好教師來教導,什麼書都任他讀,什麼地方都隨他去,竟反復考了六七年!但凡老天有一這般待我,我何至于此,何至于此啊!”
說到這里,曹青竟放棄掙扎,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。
他拼盡全力都不曾擁有的,別人卻毫不放在眼里。
涂爻長嘆一聲,“縱然如此,也不是你殺人的理由。”
曹青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,置若罔聞。
“家里人生病,我沒了出路,去給那關清做伴讀,好容易進了縣學,那些讀書人竟連正眼都不瞧我,他們不敢欺負關清,便來折磨我,說什麼奴才也配來這種地方……”
從到關家那一刻起,曹青有生以來的認知都被顛覆。
他不知道世上還能有人過這樣的日子。
一直以來,我所堅持的算什麼呢?
這許多年來命運加注在我上的苦難,又算什麼呢?
我便天生低賤?!
“我不是奴才!”曹青哭喊道,“我只是去打長工,沒有簽賣契!”
原本宋推等人見曹青如此不知悔改還恨得牙,可聽到這里,也不對他生出幾分憐憫。
“你說縣學有人折磨你,可是慕笙一伙?你便是來報復的?”宋推又問。
曹青掛著滿臉淚水,恨聲道:“不他,那些讀書人都沒一個好東西!”
馬冰忍不住道:“所有人?”
不至于吧?不然臺州府的風水一定有問題,這不是扎堆出壞種嘛!
曹青狠狠地哼了聲,沒說話。
就算有人沒下手,可他們分明看見了的,卻對此視無睹!
他們也認為我下賤,不配高貴的秀才公出手相助!
宋推看向涂爻,“大人,您看還有什麼要問的嗎?”
涂爻看了曹青一眼,沉聲道:“帶慕笙和李青禾上堂認人。”
宋推等人面面相覷,搞不懂涂爻此舉的用意。
曹青自己都承認了,這些做不做也沒什麼要吧?
倒是謝鈺想起之前涂爻稱贊李青禾的話,若有所思。
稍后慕笙和李青禾上堂,果然重新打量起曹青,又將他與記憶對比,最后竟都搖頭說沒見過。
沒見過?
眾人都十分驚訝。
都到了這個地步,該不會你報仇都找錯了對象吧?
曹青暴怒,“你們這些大老爺何曾將我放在眼里!混賬,混賬,該死的是你們!”
掙扎間,他的發髻散開,糟糟的頭發蓋住大半張臉,李青禾突然啊了一聲,腦海中幾個畫面稍縱即逝,“是你!”
他記起來了!
當年關清去縣學時,后好像確實跟著一個人,不過那人膽子特別小,又很自卑,從不敢抬頭看他們。
以至于直到關清離開,大家也不知道他那個隨從究竟長什麼樣子。
曹青笑得癲狂,臉上滿是嘲諷,“可笑可笑,當真可笑,當年你們辱我罵我,如今卻又兒湊上來結,對面相逢不相識,何其荒唐!哈哈哈哈,當真可笑至極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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