綠錦堂里,陸致剛剛離去,惠娘便立即進來了,見自家娘子還坐在原,似有些發怔,趕忙走了過去,小聲喚。
“娘子,娘子……”
江晚芙被喚得回過神,仰臉看著惠娘,應了一聲,“惠娘……”
“奴婢在。”惠娘見自家娘子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,一時懷疑陸大郎莫不是欺負了自家娘子,也顧不得尊卑了,當即蹲下來,低聲詢問,“娘子,陸大郎同您說了什麼?”
江晚芙聞言,沒作聲。
回想起剛才的事,還有些懵。
其實,陸致倒也沒說什麼過分的話,他的話,從來同他這個人一樣,斂溫和,尺度拿得當,從不失禮。
他方才,也不過是言辭懇切,神誠懇,對道。
“表妹,今日我來,除了探病,另有一件事,想同表妹說。你我二人的婚事,乃長輩所定,自當遵從長輩心愿。我本想,等父親回京后,再提此事,但如今卻覺得,早些定下或許更好。我忝居長子之位,底下弟弟我連累,到如今也未曾定親。思來想去,深覺愧疚。所以,我想——”
陸致說著,抬起眼,認認真真著,溫和詢問,“我想今日就去見祖母,請老人家擬信去蘇州,同江姑父商議定親之事。”
陸致突然說這些,實在出乎江晚芙的意料,就算婚事是長輩所定,對這樁親事,原本也并沒有抱什麼期待。
甚至,來京城之前,是做好被退婚的打算的。
甚至想過,等老國公夫人暗示要退婚時,如何借這樁不的婚事,去為自己、去為遠在蘇州的阿弟,換取一些籌碼。然后,讓國公府面地退婚,絕口不提這樁經年舊事。
自來了國公府起,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這樁婚事,只當自己是來做客的。這些想法,自然不會和任何人提,連惠娘都以為,是沖著和陸致定親來的。
但實際上,真的沒想過高攀陸致。
所以,剛剛陸致說這些話的時候,心里冒出的第一個想法,不是高興,也不是驚喜,只是不知所措,還有些不合時宜的慌。
.
惠娘見遲遲不開口,有些心焦,忍不住低聲催促,“娘子,可是陸大郎欺負您了?”
江晚芙抿著,輕輕搖搖頭,開口道,“大表哥說,他想請老夫人寫信,同父親商議定親一事。”
江晚芙這短短一句,卻是把惠娘給驚住了。
一陣驚訝,旋即面喜悅,有點不敢信的追問,道,“娘子,您沒哄奴婢,陸大郎真的說要了定親?”
等問出口,惠娘便曉得自己犯蠢了,自家主子最是穩重規矩的格,如何會胡編造些話。只怕陸大郎方才在屋里,說的還不止這些,只是娘子臉皮薄,說不出口。
于是,不等江晚芙開口,惠娘便輕輕拍了拍自己的,道,“瞧奴婢這張,又說話了。娘子自然不會哄奴婢的。”
說著,著江晚芙的眼睛,漸漸地了,有了幾分淚意,幾縷眼紋潤了。
江晚芙一怔,用袖子替惠娘了眼淚,小聲道,“惠娘,你怎麼了?”
惠娘低頭自己抹去了淚,蹲下/,仰著臉笑著道,“奴婢是替娘子您高興。老夫人若還在世,一定高興得合不攏,風風為您送嫁。還有夫人,若還在,得知您嫁到國公府,定然也安心了。您和陸大郎的親事,是夫人和國公爺二人定下的,那時您還不記事,大約不知道,夫人高興了許久,說國公府算是半個娘家,老國公夫人待恩重如山,您嫁去國公府,最放心不過。”
“夫人只有您一個兒,是極疼您的。”
惠娘絮絮叨叨說著,又掉了淚。
母親去世時,江晚芙已經是記事的年紀了,但那時大病一場,險些連命都沒了,很多關于母親的事,便漸漸模糊了,只記得母親抱著、溫溫給梳頭,只記得母親十分笑、笑起來和一樣,也有兩個梨渦,只記得母親喜歡蒔花弄草,尤其芙蓉,說是芙蓉救了的小阿芙……
后來住在祖母那里,怕祖母傷心落淚,便極再提起母親了,只有了委屈,無人可說的時候,或是病得渾難的時候,才會默默想著記憶里的母親,像是藏起來的糖,也只有無人的時候,才會取出來,小心翼翼地上一口,嘗一點甜味。
見惠娘提起母親,江晚芙聽得很認真,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。
惠娘卻沒繼續說下去,轉而道,“還有小郎君。小郎君本就聰慧,繼夫人為了私心,拼命打小郎君,什麼齷齪手段沒用過,小郎君在書院,還是回回名列前茅。等娘子站穩腳跟,便將小郎君接來京城念書。假以時日,小郎君一定會出人頭地。”
“娘子您,也再不必那麼辛苦了。這是再好不過的一樁婚事了。”
著惠娘欣喜含淚的目,江晚芙一怔,點了點頭,道,“是啊。”
以的家世,能嫁給陸致,已經是走了運的事了。若不是同國公府的這樁婚事,早已被繼母隨意嫁出去,只留阿弟一人在那府里,被算計也好,被陷害也罷,都束手無策,只能眼睜睜看著。
眼下這樣,是最好不過的了。
江晚芙在心里朝自己這樣說著,一顆心漸漸安定了下來,緒也隨之平靜下來,抿著,朝惠娘溫一笑,道,“惠娘,我有些累了。”
惠娘原本激著,一聽這話,立刻抑住了,站起來要扶江晚芙回房休息。
回了房,江晚芙合眼小憩,不多時,惠娘便又領了個大夫進來,說是宮里的太醫,陸致請來的。
照舊是把脈看診開藥。
一番折騰,惠娘便囑咐纖云送太醫出去,自己留在屋里伺候。
抬手替自家娘子拉了拉被褥,語氣里有一種丈母娘看婿、越看越喜歡的笑意,聲道,“大郎君行事妥帖,待您也實在上心。連宮中的太醫,都請來了。”
江晚芙蜷在被褥里,側躺著,抬眼看著惠娘這番模樣,不由得在心里想,若是阿娘還在,看到陸致的時候,會不會也和惠娘一樣。
但仔細一想,也不一定,阿娘才不舍得這麼早出嫁。
這般胡思想著,瞌睡勁兒便一點點上來了,江晚芙長長的睫了,最終扛不住睡意,睡了過去。
而此時的國公府里,卻不似以往平靜。
當陸致踏出福安堂后,一個消息便暗地里傳開了。
二房院里,莊氏才剛起來,正懶懶坐在梳妝臺前,丫鬟再給梳頭。
莊氏的嬤嬤進門來,躬上前,在莊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。原本意興闌珊的莊氏,卻是一下子坐直了,抬手揮退梳頭丫鬟,皺著眉問,“這消息可準確?”
嬤嬤道,“千真萬確。大爺一早便去了綠錦堂,出來后,便又去了老夫人。奴婢前頭認了個干兒子,如今在外頭做管事,有個相好的,就在老夫人邊伺候茶水的。那丫鬟親口說的,大爺一進門,便給老夫人跪下了,說想娶綠錦堂那位。”
莊氏聽得嘖嘖稱奇,搖著頭道,“我這侄兒還是個種不?那老夫人如何說的?”
嬤嬤剛要開口,卻見陸二爺從室出來了,已經換好了袍。
莊氏見狀,趕忙拋下說閑話的心思,起去給陸二爺整理領子,邊隨意將方才的事說了,末了道,“也不知老太太答應了沒有?這芙丫頭吧,模樣是好,也不小家子氣,只是這家世啊,到底欠了幾分。”
陸二爺不耐煩聽婦道人家這些羅里吧嗦的話,直接道,“你心這些做什麼?”
莊氏和陸二爺是結發夫妻,平日雖小意,可也是有脾氣的,聞言當即惱了,道,“話不是這樣說的呀!大郎的婚事早些定了,咱們三郎才好定親,總不好趕在幾個哥哥前頭去……”
陸二爺這人脾氣差,但對給自己生下一雙兒的莊氏,自不會像對妾室姨娘那麼隨意,見莊氏不高興了,倒是語氣稍緩,道,“這親事是大哥親自定的,別說大郎愿意,就是他不愿意,也得娶。實話同你說,大郎是庶,偏生是長,一個府里只能有一個拔尖的,多了要出事的。你當大哥怎麼選了這麼個家世不顯的長媳,老太太那般疼幾個孫子,當年也肯點這個頭?”
莊氏聞言一愣,有些不解,“可大嫂是公主,二郎這出,上頭還有個皇帝舅舅,誰能越得過他去?大伯是不是有點多慮了?”
問題就在這個皇帝舅舅上……
陸二爺在心里嘀咕了句,卻不再解釋什麼,只道,“等會兒去給老太太請安,要是提起,你只管說好,什麼家世差的話,在老太太面前說。”
莊氏趕忙滿口答應下來。
要是的兒子,要娶一個蘇州通判的兒,一百個不答應。但換做別人的兒子,哪怕是親戚,莊氏也只是在心里嘀咕幾句,自不會去出頭。
似國公府這樣的地方,哪有什麼?各房明面上不說,私下卻都聽到了消息。
自然,陸則也不例外。
酉時過一刻,他剛從刑部大牢審了犯人出來,看了眼天,原本打算在刑部住一晚,卻忽的改了主意,隨從備了馬車,回了國公府。
踏進立雪堂,綠竹紅蕖幾個進進出出送熱水、遞帕子,好一會兒,陸則才換了服,得空坐下來,翻了翻手里的書。
沒翻幾頁,便抬聲了綠竹進來。
綠竹進來后,直接從袖中取出個荷包,小心翼翼遞過去,作輕車路,看著就不像是第一回。實際上,也的確如此。
自從妹妹云彩被調去了綠錦堂,便每日都回過來一趟,帶來的東西,也綠竹匪夷所思,用到一半的脂、用過的筆、寫過字的宣紙、幾縷青……活像是把綠錦堂不要的東西,都搬過來了一樣。
偏偏每回,世子還鄭重其事接過去,揣進懷里。
綠竹也不敢與人說,連最好的姐妹紅蕖,都不敢和提及,只敢在心里悄悄琢磨,猜測出一個連自己都不是很信的結論——
世子慕江娘子。
否則,一貫不近的世子,怎麼忽然會收集江娘子用過的件,甚至連頭發這種極其親昵的件。可……江娘子不是和大爺有婚約嗎?
綠竹正想著,卻被一句話給打斷了思緒。
只見陸則忽的抬眼,瞥了一眼,口吻尋常,語氣里也聽不出什麼緒,“的病,怎麼樣了?”
綠竹忙回話,“回世子,云彩說,江娘子沒發熱了,只是胃口不大好,吃的不多。”
陸則垂下眼,應了聲,“嗯”。
他不再說什麼,綠竹卻沒出去,遲疑張了張,聲音幾乎跟蚊蟲般低,小聲道,“世子,云彩還說,大爺今日去綠錦堂探病了,大……大爺似乎說了……定親的事。”
綠竹越說,聲音越輕,到最后幾個字,幾乎都在嗓子眼里了。
說完后,綠竹大氣不敢出一聲,連眼睛都不敢抬,也不知過了多久,終于聽到一句。
“嗯。”
一句不置可否的“嗯”,語氣淡淡的,聽不出半點緒。
綠竹如釋重負,覺得自己大約是猜錯了,世子怎麼會喜歡自己兄長的未婚妻,忙躬出去,卻在臨出門前,微微抬了眼,瞥見坐在書桌前的世子。
一襲織金素錦白袍,他神一如既往的平靜,看不出半點端倪,唯獨搭在茶蓋上的手,修長指骨出幾分青白,似在很輕很輕的戰栗。
綠竹一愣,門在面前關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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