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一早,大長公主如往常一般起,先送丈夫與兒子離府往宮中參加朝會,而後便是一番梳洗妝扮,到辰時將過時,從府中出發,乘上馬車往宮裡去。
到順門附近,恰遇到散朝過來的裴濟,母子二人一同進了太后的長安殿。
正殿的坐榻上,太后正倚靠在瓷枕上,手裡拿著剪子修剪才從樹上折下的幾枝早桂。
因屋外日頭格外烈,宮人便在屋門立了一道折屏,擋去大半,投下的那一影里,帶著幾分涼意。
大長公主帶著裴濟進來,略一行禮后,便被太后拉著坐到一邊的榻上。
太后看來懨懨的,像是心神有些疲憊不快的樣子,見到大長公主母子才稍稍開,道:「你們可算來了,昨日我這裡才摘了早桂,做了些糖水冰鎮著,正等著你們來嘗呢。」
一旁宮人將幾碗糖水從冰鑒里取來,送到大長公主與裴濟的桌案上。
裴濟瞧一眼太后,問:「天氣炎熱,殿下怎不飲?」
太后將手中花枝進瓶中,輕嘆一聲,道:「我年歲大了,近來又睡得不安穩,吃不得這些涼的。」
說著,又著裴濟慈和一笑:「三郎啊,你年紀小,又要忙公事,快多飲些,舅母這裡給你備足了呢!」
到底是在自己膝下養過兩年,看著長大的孩子,太后待裴濟素來親厚,宛若第三個兒子一般。
裴濟笑道:「多謝舅母記掛。只是不知舅母可請來看過了?關乎康健,千萬不能大意,若是要喝葯,舅母也千萬忍著些,別因苦就不喝了。」
太后不由笑開,連連擺手道:「你這孩子,明知我最不喝那又黑又苦的湯藥,偏還拿話來堵我。」說罷,又向大長公主,嘆道,「你的福氣好,生了三郎這麼個有孝心的孩子,比皇帝還知道關心我呢。」
大長公主眼神一,聽出太后話里對皇帝的不滿,放下手中瓷碗,問:「殿下怎麼了,可是又同陛下有不快?」
因為睿王的事,太后與皇帝母子之間僵了許久,聽聞先前稍緩和了些,可看今天的況,似乎仍未好轉。
太后被一問,才有些神採的面上又黯淡下去:「不過就是那些事。同吐蕃作戰,他執意用蕭家的人也就罷了,橫豎我也不干預他朝政上的事。偏他還要將道觀里那位娘子接到承歡殿去,這讓我這做母親的臉面往哪裡擱?讓六郎又怎麼面對他這個長兄?」
裴濟聽罷,不由微微蹙眉。
吐蕃的事,他早就知曉。
與吐蕃作戰並不鮮見,這一回規模也不大,由西域都護引當地兵力便能輕鬆平定。
只是事傳到朝中,為群相之首的尚書令蕭齡甫卻小題大做,將之當作一場仗來應對,其子蕭沖為長安縣令,更主請求出征迎敵。
尋常百姓只道宰相一門忠烈,竟願讓兒子親赴吐蕃那樣艱苦的地方上陣殺敵。
可在朝臣們眼裡,卻實在荒唐。
明眼人都知道,蕭齡甫此舉不過是要為兒子蕭沖日後的仕途鋪平道路。在一場微不足道、必勝無疑的戰爭中立下軍功,往後升遷便能平順許多。
如此毫不掩飾地以權謀私,另外兩位宰相,尚書僕杜衡與裴琰自然要反對。
偏陛下不顧勸阻,同意了此事。
眾人這才明白,興許此事本就是陛下授意的。
蕭齡甫這個宰相本也是他一手提拔出來的。
先帝一朝,蕭齡甫曾因牽涉一起貪污案被貶外放,多年不得志。然此人擅巧言令,宦海沉浮多年後,又藉機調回長安。
這兩年來,因得新帝賞識,一步步升遷,終於過一眾元老,居尚書令,為群相之首。
如今蕭齡甫深得信任,兒又已在宮中為淑妃,兒子自然也要心起來。
裴濟聽父親裴琰說起此事,父子二人也多是不贊同,然皇帝到底沒犯大忌,又是繼位不久的新君,想掌握朝政無可厚非,遂也沒再堅持反對。
而另一位宰相杜衡則是太后兄長。事後太后對皇帝此舉頗有微詞,母子二人爭執過一回,後來也不了了之。
如今,皇帝竟又將鍾三娘接到了承歡殿,難怪太后要氣惱。
裴濟心神飄飄忽忽,一時想起那個人,一時又想起兩位表兄,心中五味雜陳,也分不清是何滋味。
大長公主年輕時便與太后是閨中友,後來做了二十多年姑嫂,說起話來也不見外:「我看陛下雖看著循規蹈矩,實則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孩子,殿下是長輩,有時說得越多,反倒適得其反。」
太后也不願多提,擺擺手道:「你說的是,如今我年紀也大了,他又越來越有皇帝樣子,哪裡還會聽我的。」
大長公主見狀轉移話題,一眼裴濟,促狹笑道:「孩子大了,都要有自己的心思。殿下可知,昨日我在三郎那裡見到了什麼?」
裴濟一聽提到自己,忽而有種不好的預。
只聽大長公主道:「三郎竟然隨藏了個裝手葯的小瓷盒,他一個年輕郎君,往日可從不用這些,昨日被我瞧見,還張得很,攥在手裡也不願讓我看。」
太后像是來了興緻,略坐近了些,問:「是嗎?難道是哪家小娘子送的?」
大長公主笑:「我也猜是。」
裴濟蹙眉:「母親!」
兩位長輩見他如此,越發笑得開懷,正要仔細問問,便聽宮人道:「稟太后,蓮真娘子來了,正要給太後殿下問安。」
太後面上的笑意忽而淡了許多,卻沒出聲。
宮人見如此,遂將人引進殿中。
屏風后,麗質跟著宮人緩步,目若有似無地掃過眼前三人,在脊背直,正襟危坐的裴濟上停留一瞬,便斂起眉目,照著先前學過的規矩,伏跪在地上沖三人行禮。
太后淡淡掃過一眼便移開視線,既沒答應,更沒起。
大長公主也不好逾越,遂沒說話。
屋裡一時靜悄悄的,空氣似也凝滯了。
裴濟坐在榻上,目不斜視,擱在膝上的手卻悄悄握了。
不知為何,餘里那個伏跪在地的影,沒了平日的嫵妖嬈,平白多了幾分弱堪憐,令他心底微微波。
太后極輕地冷哼一聲,隨即又像沒見到一般,轉頭繼續沖大長公主笑道:「三郎莫不是開竅了,看上了哪位小娘子?可知是哪家的?你若真要婚,倒好早些絕了令月的癡念。」
大長公主搖頭:「這便不知道了,我也只瞧見是個碧的瓷盒,緻秀氣,一看便是兒家的玩意兒。這孩子捂得嚴實,只怕是不想咱們知曉。」
此話一出,裴濟莫名覺得地上伏跪的子彷彿正似笑非笑看著自己。
他裝作不經意瞥過去一眼,見仍是一不跪著,並未看他。
「母親,那是我前幾日在軍中練時,挫傷了手,路過東市時石泉替我買的。」
他面不改地解釋,攥拳的手卻悄悄握得更。
太后又打趣了兩句,側目見麗質仍是一不茍地跪著,這才像是才見到一般,冷下臉,慢悠悠道:「抬起臉來我瞧瞧。」
居高臨下的語氣和毫不掩飾的鄙夷讓麗質撐在地上的手微微用力。
仍是跪著,順地抬起頭,收斂目,任由太后將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一番。
太后因先前替睿王挑王妃時,便看過麗質的畫像,當時已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,今日見到真人,更覺驚艷不已。
這子生得雪白,圓,四肢纖長,一張臉更是像被雕琢過一般,既明艷奪目,又不失清純可人,渾上下,竟都得恰到好,便是在這人云集的宮廷中,也沒人能蓋過的貌。
小門小戶竟也能養出這樣一副皮囊,難怪教的兩個兒子都迷得丟了魂。
「倒是個人胚子,可惜我與你沒有做婆媳的緣分。」不冷笑一聲,厭煩地揮手,「今日已見過了,你走吧,往後好自為之,切莫得意忘形,也往我這裡來,我這裡廟小,容不下你這樣的人。」
「是。」麗質垂著眼眸,也不多言,恭敬起,退出殿外。
方才跪了近一刻的時間,膝蓋酸麻不已,過門檻時一個不穩,便要朝前撲倒。
「小娘子!」等候在外的春月眼疾手快,一下將攙扶住,二人一同穩了形,「小娘子的怎麼了?」
麗質瞥一眼侍立在四周,低眉垂首,彷彿未看見方才差點跌倒的宮人們,心底一片涼意。
分明不是要嫁給睿王,更不是要宮來,可這些同樣為子的人,卻不分青紅皂白,將所有的過錯都歸結於。
果然是由男人主宰的世界。
麗質沒說話,斂下眸中冷,了春月的手以示安,由攙扶著慢慢行出些距離,直到一茂草木間,方停下來,道:「我沒事,只是方才跪了片刻,膝上有些麻木罷了,歇一歇便好。」
說話間,尋到一濃蔭下的大石邊坐下,隔著草木瞥過一旁宮道時,卻看見個穿了一紫袍的拔影一閃而過。
心中一,邊悄悄揚起瞭然的微笑。
正要開口喚時,卻見另一側,一個錦華服的被數個宮人簇擁著,正氣勢洶洶向行來。
「你便是仙觀里那個鐘三娘?」快步行至面前,居高臨下打量,語氣中全是譏諷,「真是個不知恥的人,竟然還敢住到承歡殿去!」
麗質面有些冷。
打量著眼前與李景燁有幾分相似的面容,儼然已猜到了的份,正是當今天子胞妹,舞公主李令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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