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早些歇著吧。」顧亭遠吹熄姐姐屋裏的油燈，轉出了門，輕輕掩上。

夜涼如水，他站在庭院中，仰頭著星點閃的夜幕，被悔恨充斥的心並沒有獲得毫緩解。

「他」，今年二十歲整。姐姐大他五歲，乃是二十有五。

「他」從未覺得姐姐弱、需要人庇護過。但他不是「他」，他今年亦二十有五，以同歲人的視角，他看到，變了。

只是一個尋常子，上無父母倚靠，未婚夫生不見人、死不見，家中還有一個弟弟要照顧。也會累，會想要歇息片刻，會想要人依靠。

顧亭遠想到剛才，姐姐看他的眼神，欣，鬆了口氣，又有許依賴。心裏像萬蟻啃噬，濃烈的後悔鋪天蓋地般襲來。

他枉為男子，枉讀聖賢書。他竟從沒想過，父母去世時，他七歲，姐姐也只有十二歲。

牽著他的手，為遮風擋雨，他就依賴，倚靠，把當庇護的傘，直到走。

是寶音教會他，生活是厚重的，如果他沒覺到，那一定是因為有人為他撐起。

姐姐為他撐起了一切，像母親一樣，養育照顧他，不讓他為銀錢煩心，為柴米油鹽煩心，為際往來煩心。甚至病了，也悄悄的，不讓他擔心。

心頭沉甸甸的，像一塊大石頭蓋住了井口，永不見天日。他欠姐姐的，再也還不上了，因為夢外的已經不在了。

夜風吹袍，翻卷著，顧亭遠覺到溫被帶走，生寒，真實得不像做夢。他怔怔想著，白日裏已經掐了自己好幾次，很疼。

所以，有沒有可能不是做夢？

良久，他轉回屋。

掬起一捧冰冷的水，凈面，凈手。

稍加洗漱，他走到床邊，躺回這張久違的，在記憶中已經遙遠的床。

被面是姐姐給他扯的，是細棉布，氣暖和。但顧亭遠更悉的，卻是後來岳母給他和寶音做的那床很厚很重，綉著鴛鴦的大紅棉被。

寶音，他頭微，剋制了一整日的思念湧上。

他想跟說，他做了很錯的事。

一定會打他，罵他，斥責他是個笨蛋。然後，抱住他的頭，對他說：「哭吧！哭出來就好了！以後別再這麼笨了！」

寶音，寶音。他無聲念著，慢慢翻過，面向床里，彷彿就躺在側。

他們婚四年多，互相扶持，走出梨花鎮，在京城落腳，他進翰林院做編撰，又升為侍讀。

一千多個日日夜夜，他們生活在一起，分生命中的點點滴滴。僅一日不見，思念快要將他淹沒。等夢醒了，他想立刻見到。

但，失去意識前，他並不在家中。他赴朋友的約，喝了一杯茶，然後便意識恍惚起來。想到倒下之前，視野中的一雙繡花鞋，顧亭遠十分害怕。

他不怕同僚對付他，只怕他們用這種方式對付他——寶音最恨這個！

每次，桃沾，總會格外生氣，跟他大吵大鬧。然後，好些日子不理他。近兩年，還經常說：「我真後悔應了你！我就不該嫁給你！」

當初把他從河裏撈起來，被流言蜚語纏，種種不便之下，他求親，便應了。顧亭遠知道，原就不想嫁他，不過是不得已。

可他想娶啊！第一眼見到，他便被擊中了。那時，姐姐走了，他心煩悶，出城散心。就看到明，驕一般的姑娘，叉著腰站在樹下，指揮著小侄子給採花。

明明四野只有幾朵零星小花，他卻覺山花爛漫，花開遍野，灼灼耀眼。

後來，他知道是陳家村的姑娘，從小被父母捧在手心裏，無憂無慮地長大。他哪配呢？父母雙亡，姐姐也不在了，他孑然一人，哪配得上呢？

老天爺眷顧他，卻委屈了。本可以嫁個安寧富足的人家，過著肆意快活的日子。但嫁給他后，要教他燈油沒了要添，燈芯長了要剪，教他生火、煮飯，教他種小蔥、小菜，教他買菜要還價。

他卻總給惹麻煩，考出功名之前是，考出功名后仍是。想到上次他們吵架，說：「再惹事，我就回鄉下！把安兒也帶走！」

安兒是他們一歲半的兒子。顧亭遠覺得兒子太小了，如果安兒再大一點，就可以幫著他勸勸母親了。

「是誰害我？」他閉著眼睛，反覆推測，對方所圖為何，他又如何？

*

公聲穿黑暗，帶來了黎明。

陳寶音還睡著，就聽到外頭有了響，一簾之隔的杜金花並沒起，所以是錢碧荷在做早飯。

沒多會兒，杜金花也起了。窸窸窣窣的，穿下地。然後，有什麼被搬，傳來沉悶的拖拽聲，聽著像從床底下傳出來的。

嘩啦啦，是錢幣撞擊的聲音。陳寶音閉著眼睛想，原來娘把錢藏在床底下了。

杜金花今日要去鎮上，給寶丫兒扯布做裳。數了又數，數出三百文錢。本來打算拿出四百文，給寶丫兒做兩好看的，但現在金來要讀書，杜金花咬了咬牙，只能委屈寶丫兒了。

把三百文錢包好，將瓦罐推回床底時，杜金花頓了一下，又搬回來。數出二十文，跟剛才的三百文包在一起。多扯幾尺，給寶丫兒做手巾。寶丫兒細的小腳，得給單獨扯一塊腳布。

重新將瓦罐推回床底，杜金花站起來，拍拍上的土。想到委屈了寶丫兒，綳著一張臉，起走出屋子。

來到窩前，邁進去，了一會兒，出兩隻蛋。握著溫熱的蛋，罵道：「沒用！連只蛋也不下！要你們有什麼用？明日全殺了吃！」

家裏養了五隻，昨兒殺了一隻，還有四隻。只下兩個蛋，杜金花就不高興。

廚房裏，正在燒火的錢碧荷手抖了下，手背一下在灶膛口了，疼得「嘶」了一聲，眼淚瞬間掉下來。

抿著，默默掉眼淚，無聲靜默地注視著灶膛里熊熊燒著的火，一下一下機械地往裏填柴禾。

「給寶丫兒煮個蛋。」不一會兒，腳步聲近了，杜金花走進來，把一顆蛋遞過來。

錢碧荷抬頭，手接過：「是，娘。」

「以後不用起這麼早了。」杜金花剛要走，想起什麼，回說道：「以後一天吃兩頓，晌午一頓，傍黑一頓。」

錢碧荷愣了愣，低下頭：「是，娘。」

「田裏活不多了，吃一頓不死。」杜金花揣著另一顆蛋，絮絮叨叨往外走，「供個讀書人，全家不勒腰帶，還供個屁！」

咔嚓！手裏的樹枝被斷，錢碧荷的眼睛被火映得發亮。

早飯是棒碴粥，照例是三個窩頭。

陳寶音手裏的半個白面花捲，和一顆水煮蛋，就變了異類。蘭蘭只敢瞧，金來和銀來的口水都流到腳背上了。

「口水！」杜金花喝斥道，「你們姑識字，你們識字嗎？識字才有蛋吃！」

金來便道：「，我也識字了，我會寫陳。」

「你識字比你姑多嗎？」杜金花若是連個孩子也講不過，那還當什麼家，「等你識字比你姑多，再想蛋吃！」

金來吸了吸口水，低頭不說話了。

他是饞，但不是沒規矩的孩子。再說了，家裏面說一不二，他知道自己鬧也沒用。

還是要讀書，金來想，先吃上蛋，然後吃！頓頓大魚大！

呼嚕嚕，一家人喝著稀飯。

今早的三個窩頭，大家都手了。昨晚上那頓，吃得太稀了，男人人都扛不住。

陳寶音等大家都吃上，才慢條斯理地剝了蛋，一掰兩半。

挨著杜金花坐的，一抬手，把半個蛋喂到杜金花邊：「娘，啊~」

杜金花睜大眼睛，往後仰：「幹什麼？你吃——」話沒說完，白嫻靜的小閨，不容拒絕地把蛋塞裏了。

「……」杜金花。

咋？還能吐出來啊？

蛋的香味在裏傳開，杜金花簡直控制不住，心裏甜得喲！眼睛都彎起來，想大聲說：「這是我閨！懷胎十月生下的閨！」

「寶丫兒，下次你自己吃。」杜金花咽下蛋，聲說道。

陳寶音笑瞇瞇地看著，不說話。

把杜金花得喲！真不知道怎麼好了，只想把懷裏的金來踢出去，把閨摟前。

「寶丫兒可真孝順吶。」孫五娘略酸地說一句。

家裏三個孩子，金來還要讀書，他姑就不知道讓金來吃？給杜金花吃有什麼用啊？一個老太婆，吃再好有啥用！

「娘對我好，我也對娘好。」陳寶音慢條斯理地道。

「咱們對你不好唄。」孫五娘很想說，但是金來要跟識字，生生忍下了。

其他人都沒說話。

陳有福有點酸，但也很欣。孩子孝順娘，就是個孝順的孩子！

陳大郎覺得妹妹有點孩子氣，這才不給孩子吃而是給娘吃。

陳二郎高興的，他知道杜金花自從琳瑯走後，心裏難又不說。這下好了，寶丫兒呢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