臘月的天飄著雪，院子里一口大鍋正燒著熱水，雪粒子還沒落進鍋里，就先被熱氣給融了。

地上的積雪被踩化了，一片泥濘，鍋爐旁邊用板凳架起一張門板，上邊平鋪著半扇豬。

樊長玉手起刀落砍下一條豬后，案板震，骨頭渣子和末子齊飛。

手上那把砍骨刀刀背寬厚，通漆黑，唯有刀尖錚亮如雪，是瞧著就利得嚇人。

案板上還放了開邊刀和剔骨刀，一樣的黑鐵刀、雪亮白刃，儼然和手上那把砍骨刀是一套。

今日鎮上陳家殺過年豬，宴請了左鄰右舍和族親，很是熱鬧。

圍在屋火塘旁烤火的賓客覷一眼在院中忙活的樊長玉，低聲議論起來：“樊二家剛過完白事，怎地陳家請了長玉這丫頭片子來殺豬？”

“陳家跟樊二家好著呢，哪忌諱那麼多……”說話的人許是想起樊家的凄慘，聲音都不自覺小了下去，往外瞟了一眼。

細雪如絮，院中刀分割豬的年輕子穿一半舊的素凈襖，量高挑，烏發挽起，出半張白凈清麗的側臉，人瞧著清瘦，干起活兒來卻是相當利落。

樊二媳婦當年跟著樊二來到臨安鎮，就引得不人覬覦，甚至有拈酸的婆娘私底下罵怕不是從窯子里出來的，可見模樣有多出挑，的兩個兒，樣貌隨了，都生得極為標志。

小的那個才五歲還看不出什麼，但大兒若不是自小和宋家小子定了親，這些年上門說親的人家怕是得把樊家門檻都給踏破。

那人嘆道：“樊二夫妻倆死山賊手里了，家中只剩兩個丫頭片子。樊大又是個沒良心的，一心只想著霸占兄弟的家產，長玉姐妹倆的日子過得難吶！本以為宋硯考上了舉人，長玉嫁過去日子就能好過些了，誰知道這樁婚事也黃了。長玉那丫頭倒也氣，走爹的路子，靠殺豬養家糊口，愣是把樊家又撐了起來，陳家請來殺豬也算是照拂生意了。”

眾人聽得這些，難免唏噓，卻又有一個得極低的聲音道：“我怎聽說，是樊家大丫頭克死了爹娘，胞妹打娘胎里生下來就病弱，也是被克的？宋家就是去合八字，算出了天煞孤星的命，才慌忙不迭上門去退的婚……”

方才說話的人“嗐”了聲：“你知道宋家那八字是去哪兒算的？”

眾人的唏噓聲便更大了些，宋家趕在這檔口退親，明眼人都瞧得出是個什麼意思。

老話說升發財死老婆，宋硯中了舉，將來那是要當的人，哪還會再娶一個屠戶。

院中放置案板的地方離正屋不遠，樊長玉被迫聽了一耳朵議論自己的話，面上倒是瞧不出什麼緒。

爹娘已過世一月有余，早看開了。

和宋硯，無非就是個低配版富家遇上凰男的故事。

當年宋家連一棺材都買不起，宋母帶著宋硯跪在街頭給路過的行人磕頭，求他們幫忙買一薄棺葬了丈夫，磕破了頭都沒人幫襯，爹娘瞧見了不忍，這才幫忙買了棺下葬。

宋母激涕零，主提出讓和宋硯定親，說等宋硯高中就娶過門清福。

后來兩家了鄰居，爹娘也時常幫襯那對孤兒寡母，宋母一心想讓兒子考科舉，又不起束脩，在宋硯考上縣學前，不束脩都是爹幫忙墊付的。

宋硯倒也爭氣，前幾年就已考上了秀才，今年秋闈又中了舉人，不鄉紳爭相結，縣令都對其青眼有加，聽說頗有招他為東床快婿之意。

宋母態度就變得微妙起來，似覺著一個殺豬匠的兒，配不上的舉人兒子。

娘覺著宋母不似從前那般好相與了，怕對方誤會們挾恩求報，提出婚事作罷，宋母又死活不肯，說宋家非是那等忘恩負義之輩。

等爹娘意外亡，不知從哪兒傳出的謠言，傳是命克死了雙親。

宋母上門退親，用的也是這套說辭，言找了算命的看過了，和宋硯八字不合，真要結連理，不僅克宋硯，上邊沒雙親了，還會繼續克宋母。

宋硯于是順理章同解除了婚約，忘恩負義的罵名是半點沒沾，只有樊長玉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天煞孤星。

樊長玉打住思緒，吐出一口濁氣。

一堆糟心事，莫想也罷。

分割完豬，拿了殺豬的工錢，正屋的門都沒進就向主人家辭行，年節里都講究個吉利，家里剛辦完喪事，陳家不介意這些請了自己來殺豬，心中卻有數。

主人家沒強留，臨走又提了一桶豬下水給。

這是鄉里不俗的規矩，請人殺了豬，除了給工錢，還得再送一塊豬給殺豬的匠人，不過大多數時候都以豬下水代替。

樊長玉拎著豬下水回家前，先去藥鋪抓了兩副藥。

一副給胞妹，一副給救回來的那個男人。

昨日接了樁去鄉下殺豬的生意，回來的路上在雪地里撿了個渾是的人，瞧著像是遭了山賊。

因著自己爹娘也是死在山賊手上，樊長玉了惻之心，把人背了回來。

哪想鎮上的醫館都不敢收治這麼個半條命都踏進鬼門關的人，又不能直接把人扔大街上，只得死馬當活馬醫，將人帶回去，請改行當木匠前當了十幾年醫的鄰家大叔試著治治。

治什麼樣了，樊長玉不清楚，不過目前還沒斷氣就是了。

這方子也是鄰家大叔開的。

樊長玉抓好藥往家走，樊家的宅子坐落在城西那一片的民巷里，房子挨著房子，很是擁。

大抵是冤家路窄，樊長玉剛走進巷口，迎面就上了宋家母子。

二人上皆是新裁剪的冬，料子極好，宋母耳朵上還戴了金耳飾，神間再不復以往的凄楚唯諾，頗有幾分神氣。

宋硯考中舉人后，鄉紳富商們送銀子送宅子的都有，宋家如今自是風。

都說人靠裝馬靠鞍，宋硯一青繡竹葉紋的長衫，滿書卷氣，清雅人，也不復從前的寒酸，頗有了幾分清貴公子的味道。

樊長玉才從陳家殺豬過來，背著裝殺豬刀的皮制褡褳，打了補丁的舊襖上沾著殺豬時濺到的沫子，一手拎著藥包，一手拎著裝豬下水的木桶，瞧著實在是有些狼狽。

宋母不聲拿起手絹在鼻前扇了扇，手上竟也戴了金戒指的。

當真是富貴了。

巷子狹窄，母子二人都沒說話，樊長玉也沒多給什麼眼神，就當沒瞧見那對母子似的，拎著豬下水徑直往里走：“看路咧——”

而過的瞬間，裝著豬下水的那只桶不巧過宋硯那新裳，桶壁上的水瞬間在上面留下一大片痕。

宋母看著樊長玉揚長而去的背影，臉都綠了，心疼道：“那不長眼的丫頭，這可是杭綢的料子！”

宋硯眼底看不出緒，只說：“母親，算了。”

宋母滿臉晦氣：“也罷，再過幾日，咱就搬離這窮酸地兒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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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說樊長玉剛到家門前，一個五歲大的雪團子就聞聲從鄰家竄了出來：“阿姐，你回來了！”

雪團子張開雙臂想抱樊長玉，笑起來時邊缺了一顆牙。

樊長玉提溜住胞妹的后領：“別，我這裳臟。”

樊長寧便聽話止住腳步，看長姐手上拿了許多東西，主把藥包接了過來。

鄰家大娘聞聲出來，瞧見樊長玉，笑道：“長玉回來了。”

樊長玉“噯”了聲，從豬下水桶里撿出用棕櫚葉穿好的豬肝遞過去：“大叔好這一口，您拿去炒了給大叔做個下酒菜。”

大叔是個木匠，白日里得外出給人打家什，亦或是去集市上擺攤賣藤蘿竹筐，晚間才回來。

大娘也沒跟樊長玉見外，笑著接過后，又道：“昨夜你背回來的那個年輕人醒了。”

樊長玉聞言一愣，說：“那我一會兒過去看看。”

父母亡故，家中只余自己和胞妹，貿然讓一外男住進來不妥，昨夜把那人帶給鄰家大叔醫治后，便順帶向鄰家借了一間屋，把那人暫且安置在了那邊。

小長寧仰起頭道：“那個大哥哥可漂亮了！”

漂亮？

樊長玉哭笑不得，了胞妹頭上的揪揪：“哪有用漂亮來形容男子的？”

不過撿到那人時，對方一張臉糊滿干涸后發黑的跡，幾乎看不出個人樣，昨日把他背回來已是傍晚，急著求醫，也沒顧上幫他個臉什麼的。

的確還不知自己撿回來的那人長啥樣。

等去了隔壁，瞧見躺在床上的那人時，樊長玉終于明白長寧為何要說他漂亮。

屋線昏沉，桌上點了一盞油燈，照亮了這方狹小天地。

床上的人安安靜靜躺著，那張洗凈污的臉，蒼白又清俊，出奇地好看。

他瞧著頗為年輕，約莫二十歲上下，形清瘦卻并不顯單薄，許是失過多的緣故，這會兒又睡了過去，長睫覆在眼瞼，在燈下拉出一片扇形的影，鼻梁很，干裂的薄哪怕昏睡也抿得的，看起來是個頗為執拗的子。

這樣一張臉配上他那副傷痕累累的軀，像是被嚴冬霜雪斷了枝丫卻依舊崢嶸拔的松柏，又似一塊裹著石被鑿得千瘡百孔的璞玉，總人覺得可惜。

不知是被燈火晃到，還是盯著看了太久的緣故，那人長睫撥，緩緩掀開了眼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