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欞半開著,太掛在天上只是一個沒什麼溫度的白影兒,灑下幾縷淡淡的金輝。
謝征半張臉映著日,半張臉匿在影中,一雙眼沉靜無波。
樊長玉想否認,對上他的目卻沒能張開,抱膝坐到了一旁的矮凳上,嗓音有些悶:“我家的禍事,的確已兩次讓你牽連進來了,你早已不欠我什麼,同我家劃清界限,你或許還能安全些。”
謝征問:“你信那無知老婦的那些話?”
樊長玉抿了抿,沒做聲。
自然是不信的,可是爹娘去世,樊大被殺,長寧和言正也險些被害,昨晚若不是兵來得及時,趙大娘和趙木匠會不會被牽連進來也不好說。
也許……真如宋母和康婆子所說,當真就是個天煞孤星的命,跟親近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。
謝征見沉默還有什麼不明白的,他好看的眉頭微擰,問:“你覺著為了我好,可以同我劃清界限,那你妹妹呢,你也要跟劃清界限?”
樊長玉擱在膝前握的手了,心中了一片麻。
是啊,為了不牽連趙家老兩口和言正,可以盡量遠離他們,那長寧呢?
長寧才五歲,在世上只有自己一個親人了。
沉默之際,謝征緩緩道:“這世上比鬼神命理之說更可怕的,是人心。”
樊長玉抬起一雙杏眼,似有些困。
謝征致的角輕扯,話音里帶了些嘲意:“天底下哪有那麼多怪力神之事,國運之說都只是愚弄世人的,更何況命理之言。”
樊長玉仍是不解:“什麼意思?”
謝征抬眸道:“一些人做了惡,喜歡用鬼神之說給自己做遮掩罷了。就如你方才唬那老婦的,說是撞了邪摔的,老婦不知真相,心下惶恐便將信將疑了,但你我清楚,是被松子糖打中才摔的。”
樊長玉垂下眼,好一陣才道:“我當然知道宋家拿出的命格之說只是為了退婚,但家中禍事頻出也是事實,心中這才難安。”
謝征道:“你爹娘是早年結了仇家,不是惹了鬼神,你難安什麼?”
樊長玉怔怔看著他,只覺這人可真毒,不過心口那郁氣的確沒那麼堵了。
嘆了口氣,破罐子破摔道:“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,我就是聽了那些話一時難,這難勁兒過了就好了。”
謝征半點不留道:“誰讓你難了你就教訓誰,同我說那些也就罷了,你若跟這老丈一家也疏遠了,且看他們是難過還是高興。”
樊長玉垂著腦袋,悶聲道:“抱歉,之前是我一時沖了。”
謝征睫羽在眼尾掃出一道好看的弧度,神這才明朗了些,道:“你也不是個逆來順的脾,今晨回來被潑了水,不當場教訓回去,反回來生悶氣,出息。”
樊長玉沉默了一息,才道:“我聽過一句話‘法不責眾’,說是很多人犯了法,府就不會所有人一起懲罰。如今畏懼我這天煞孤星命格的,是鎮上所有人,在背后議論我的,也是整個鎮子的人,我教訓得了一人,還能教訓得了所有人嗎?”
謝征微怔,心底有個的角落因為這番話,開了一些塵封的記憶。
他自父母雙亡,寄居魏府,自然也不是順風順水走到今日的。
被那人之子帶人打斷肋骨,錦靴踩著臉摁進一地泥里的滋味,他迄今記得。
征戰沙場,幾經生死,用滿背的刀疤斧痕換來的軍功,只因他舅父是魏嚴,被人暗地里唾罵他墮了謝家門風,給人當走狗也不是沒有過。
他抬了抬眸子,薄溢出幾字:“那你還聽說過一個詞‘殺儆猴’麼?”
“人本惡,你弱可欺,任你再善良,也有人拉你一把。你若飛黃騰達,便是當真干了傷天害理的事,也有一堆人上趕著結你,你那個前未婚夫不就是麼?”
樊長玉聽著這些,再次沉默了下來,兩手抱著膝蓋著鐵盆里燒著的紅炭一聲不吭。
謝征輕扣著竹椅扶手的指節一頓,眸子半瞇,話里是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刻薄:“還沒放下你那前未婚夫,提起他又難了?”
樊長玉抬起頭盯了他一眼,心下正莫名其妙,隨即才想起自己之前為了不讓他誤會自己對他什麼不軌的心思,胡言說自己沒放下宋硯的事。
撒謊果真是要付出代價的。
張了張,最終只嘆了口氣道:“我確實有點難,他是考取了功名的人,整個清平縣今年也只出了他一個舉人,縣令都捧著他,也怨不得旁人趨炎附勢。人家確實是飛黃騰達了,我拿什麼跟他比?”
謝征輕嗤一聲:“不過一舉人罷了,大胤一京十七府,每年要出多舉人?你那前未婚夫算得了個什麼?”
樊長玉忍不住看他一眼,說:“這些話你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,在外人跟前可別說了,會被笑話的。”
謝征皺眉:“笑話什麼?”
樊長玉覺得這人還真是沒點自知之明,無奈道:“你連個秀才的功名都沒有,這般說人家考上了舉人的……”
頓了頓,又說:“我知道你說那些是為了哄我開心。”
樊長玉覺得說這些有點矯,抓了抓頭發道:“其實我也就隨口一說,心里沒真覺得有多難,這日子始終都是自己過的,他中了舉飛黃騰達是他的事,跟我又有什麼關系?那些趨炎附勢踩我一腳的,說我幾句也不能讓們從宋家那里得到什麼好,無非就是碎罷了。”
謝征神怪異道:“我哄你做甚,舉人當真算不得什麼。”
樊長玉一哽:“你當你自己是個大呢?”
謝征閉不說話了。
樊長玉心中好笑,想起他能識文斷字,還會寫時文,倒是替他謀劃起來:“我覺著你也聰明的,寫的字又好看,你這一傷反反復復,大夫也說了要是養不好以后八會留下病,走鏢那般兇險,你要不也讀書考科舉去吧,指不定也能中個舉人,以后撈個兒當當呢!”
謝征:“……我志不在場。”
樊長玉嘆氣:“那倒是可惜了。”
半開玩笑道:“你以后要是有機會當了,職還比那姓宋的高的話,我還指著你幫我給那宋的穿小鞋呢!”
謝征眉梢微不可見地往上一揚,說:“好。”
這麼一科打諢,之前的不快是半點沒有了。
樊長玉想起自己還燉了湯,道:“我瓦罐里還燉著湯,這會兒應該已經燉好了,我去給你盛上來。”
起時,瞧見他床邊的糖包已經癟下去了,疼道:“我給你尋些小石子吧,今后打人可別再用糖果了,這東西貴著呢,多不劃算!”
下樓后,謝征盯著那幾個裝糖果的紙包,眉頭皺起。
他不喜吃甜食,從前食住行也一向由底下親兵打理,他的確不知這東西價錢貴賤。
手中素來拮據,這糖既這般貴,還給他買,只是因為那日誤會他喝藥怕苦?
謝征心有些復雜地合上了眸子。
-
兩日后,鄭文常帶著兵再次來到了臨安這個小鎮。
樊長玉得到消息后前去家門口相迎。
鄭文常高居于馬背上道:“鎮上幾樁兇案已查明緣由,的確是山匪所為。”
樊長玉聽到這個答案心中就是一個咯噔,道:“可我家中兩次歹人闖進……”
鄭文常打斷的話:“你家兩次遇襲,緣于你爹當年押的一趟鏢,傳聞他那次押送的是前朝皇室的一張藏寶圖。十幾年前整個鏢局的人都搶奪藏寶圖的人殺盡了,你爹死里逃生歸鄉后才安穩度過了這麼些年。近日崇州戰,關于那藏寶圖的事才又被人提了起來,有山匪查到了你爹的行蹤,這才幾次三番來你家找藏寶圖。”
這個理由的確能解釋這些日子臨安鎮上發生的一切怪事,樊長玉問:“我爹娘也是死在了那些山匪手中?”
鄭文常皺了皺眉,避開樊長玉的視線道:“自然。”
得知了爹娘真正的死因,樊長玉心中還是有些沉重,想來爹當初教自己習武,又不許自己在人前武,就是怕引來這些歹徒吧。
說:“我從來沒聽我爹娘提起過什麼關于藏寶圖的事,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?”
鄭文常道:“藏寶圖在你爹手上的消息自然是假的,數日前崇州反賊才放出消息,說得到了那張藏寶圖,山匪不會再來鎮上了,你且放一百個心。”
說著又做了個手勢,底下小卒捧出一個放了銀兩的托盤,他看樊長玉的目里帶著幾許不易人察覺的異樣:“薊州牧賀大人恤民,特命本送來五十兩恤金。”
樊長玉真心實意道了謝。
鄰里街坊也都稱贊:“賀大人當真是薊州府的青天啊,此番遭了那些山匪毒手的,家中死了人的,府都撥了恤金!”
有人問,“我怎聽說旁的人家都只得了二十五兩,只有樊二家得了五十兩?”
當即就有人道:“那些家里只死了一個人,樊二和他媳婦可都遭了毒手,得的銀子自然多些。”
……
此案已結,樊家大門上的封條也被揭走。
樊長玉把家中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遍,尤其是見了的院子和幾間屋子,除了用水沖了好幾遍,還用柚子葉煮水后也灑了一遍,說是能驅邪避害。
把家中一切都收拾妥當了,樊長玉才把長寧和謝征都從鄰家接了回來。
點了一炷香到爹娘牌位跟前,眼尾帶著輕微的意:“爹,娘,你們可以安息了。”
只有謝征一直皺著眉。
他早已知曉那些人是魏家的死士,自然不肯能是鄭文常口中的山匪,他們要找的,也絕不是什麼狗屁藏寶圖。
不過府那邊為了結案還特地編了個像模像樣的謊話,又給被牽連的人家送了銀子,委實是費了些心思。
謝征百思不得其解。
賀敬元若是也想替魏嚴拿到那封信,就該派兵封鎖了樊家的宅院仔細搜查。
現在卻把宅子還給了樊長玉,又大費周章平息了幾樁兇案,倒像是不想打破家原本的生活,讓繼續留在這鎮上。
賀敬元意何為?
還是說,他這樣做是因為魏家死士要找的那封信早就不在樊家了?
謝征看向供桌上的兩塊牌位,賀敬元應當知曉這夫妻二人真正的份,那封信的,他或許也知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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