雷連滾帶撲地奔下坡，前方是荒蕪石岡，寸草不生，霧還未蔓延過來。

雷松了口氣，石岡邊緣是萬丈崖壁，陡巖猶如刀削斧劈，禿禿一片，找不到可以攀爬的藤蔓。他咬咬牙，五指扣如虎爪，俯去抓石壁，打算冒死爬下去。這次只要逃得命，他一定發苦修，再不當喪家之犬。

虎爪探出，卻扣了空。雷一呆，又一次抓向山石，明明近在咫尺，可手怎麼也不著。雷心急火燎，繞著崖壁試了一圈，結果還是如此。

“格老子的，難道這兒也有陣？要麼是啥子障眼法？”雷又躁又驚，左思右想，干脆把心一橫，閉上眼決然往崖外沖去。

“噔噔噔——”腳下如踩實地，雷睜開眼，面劇變，他正向來時的方向往回跑！

“啊！”雷仰天怒吼，猶如困傷虎，始終不能掙牢籠。半炷香之后，支由見雷孑孑孤行的影，腳步滯重，神萎靡，整個人像被掏空了。

支由發出刺耳的狂笑，踉蹌著跑過去，一把扯住他干嚎：“你還想跑？跑得了嗎？這可是祖庭的絕陣啊！俺們都完了，都要等死！俺們都要死了啊！都是你個沒腦子的兒子害了俺，都是你！”

“你個兒子瘋了！”雷忿然推開支由，支由一屁倒在地上，披頭散發，捶頓足。

“鏘！”群起圍攻中，孫胡瞅準機會，烈焰赤銅仿佛火龍擺尾，掀起一排洶洶火浪，掃向烏七腰間。

這一蓄勢極久，攻其必救，烏七不得不回刺向側馬化的長劍，左足點地，縱迎上。

劍先是相擊，后而發出一連串綿聲響。劍鋒似鳥羽疾，一次次與相。每一次，便消解一份勢；每撞一次，便帶烏七形騰挪，變幻方位，馬化們的一波波攻擊從他遭屢屢過，無一命中。

孫胡再次暴吼，全濁氣毫無保留地涌出，烈焰赤銅陡然變勢旋轉，疾如滾，迫使烏七長劍遮擋，不斷倒退。

烏七暗自冷笑，孫胡如此揮霍濁氣，猛打狂攻，必定不能持久。一旦氣竭，便是自己取其命的一刻。

“嚯嚯嚯嚯——”愈轉愈急，帶起漩渦般的激氣流。“砰！”邊上一頭馬化被勁氣波及，卷其中，渾**天飛炸，遮住了烏七的視線。

烏七不假思索，急退，一邊在周遭布下層層防劍。“砰！”又一頭馬化被烈焰赤銅帶起，像擲出的巨石，轟然砸向烏七。

鮮怒濺，烏七的長劍剛剛及這頭馬化，對方就渾炸開，幾滴鮮穿過集劍網，濺在他臉上，火辣辣地疼。烏七倉促再退，長劍勉強格開烈焰赤銅，接著，又一頭馬化被攪住，狠狠撞了過來。

烏七暗生焦躁，孫胡已然殺紅了眼，不惜拿族人的命來填。濁氣通過烈焰赤銅灌馬化，只要劍一接，立即炸裂，蘊的氣勁四激，不亞于暗殺傷。

轉眼間，又一頭馬化被纏住，猛撞過來！

烏七冷哼一聲，既知孫胡算計，又怎會他如意？當下軀微側，讓開那頭馬化，長劍蓄滿凌厲的劍氣，穿過重重影，直穿中心。

“當——”金屬的震擊聲刺耳傳出，疾旋的像被刺中七寸的毒蛇，垂下。烏七劍鋒猝然彈起，以電火石般的高速直孫胡咽，再不留半分余力！

這一劍瞅準的最弱，蓄謀已久，勢在必得！劍尖相距咽越來越近，烏七角出一自矜的笑容。到底是蠻荒的猴子，怎及得上羽族天人妙化般的劍？

眼看劍尖及咽，烏七臉上的笑容僵住，右膀突然被一只糙的大手抓住，再也無法前一分。

他駭然回頭，一頭馬化齜牙咧，倏然暴長的手臂抓他右膀，另一手擊向他右肋，正是那頭剛被撞來的馬化！

蠻荒猴子使詐！霎時，烏七恍然驚悟，孫胡那一使用的竟是巧勁，這頭馬化未被濁氣灌！

孫胡先犧牲幾個族人，迷自己，再將這頭馬化送過來，使自己誤以為對方必然炸裂，置之不理，趁機襲得手！

“咯吱！”烏七的臂膀被得生疼，孫胡獰笑擺頭，避過劍尖，揮直劈而下！與此同時，馬化的拳擊中烏七右肋，打得他一個趔趄，肋骨發出輕微的開裂聲。

劍回防已然不及，烏七勉強聚氣，手腕下挫，以劍鍔封住烈焰赤銅。

“轟！”狂猛的勁氣震得烏七踉蹌后退，眼冒金星。饒是如此，他不忘長劍下劃，將那頭死拽右膀的馬化一劍斬殺。

“砰砰砰！”十多頭馬化縱躍起，數十條手臂倏然探長，紛紛抓住烏七軀，發力撕扯！

烏七痛吼，長劍芒大盛，繞一旋，飛灑，一條條茸茸的臂斬落在地，幾只手上兀自抓著烏七淋淋的皮。

不等烏七緩氣，孫胡的烈焰赤銅全力砸出，濁氣排山倒海般來，巨猿法相發出震耳聾的暴吼。

“咚！”劍相擊，長劍發出一聲哀鳴。烏七向后飛拋，面慘白，口中猛地噴出一道鮮。

“沒想到，烏七竟被孫胡了一次。”雷昔日設宴的高樓上，支狩真遙山坡戰況，頗意外。“咣當咣當”，幾面毀壞的竹窗被山風掀起，拋向半空，重重落在樓外，摔得碎。

下方已經看不到一個活人，尸骨也然無存。霧鋪天蓋地，吞沒了大半個山寨，滔滔不息地向山坡的石堆涌去，把那里圍得水泄不通。

“羽人向來自大，這些年號令八荒，養尊優，漸漸不復當年。殊不知馬化久居兇險蠻荒，與斗，與人斗，與天斗，可謂經百戰，游走生死，哪會不諳一些狡詐伎倆？”王子喬淡淡一哂，“更何況，不論武道、道還是劍道，都當以正為主，以奇為輔。搏殺、修煉、為人事……，莫不如此。正所謂‘萬多變，然萬變不離其中。’”

支狩真略一沉思，欣然道：“與先生談，總能收益。”他目一轉，走到居中的虎皮大椅旁，著厚的皮，慨道：“雷最喜歡這把椅子，因為這是家父生前的座椅，代表了支氏族長之威。”

呼呼夜風從四面灌，底層的一撐柱已經半塌，“嘎吱”搖。整幢竹樓劇烈晃，開始向左傾斜，虎皮椅也過去，被支狩真一手按住。“可惜他不明白，重要的不是這把椅子，而是什麼樣的人去坐。”

王子喬笑了笑：“我倒不這麼看。支野、雷都不在了，可這把椅子還在這里。”

支狩真秀眉微挑，火勢正從一廢墟漫延過來，即將燒

及竹樓。

王子喬又道：“你倒是夠謹慎，還在等那個羽族的后手？”

“看來是不會有了。”支狩真失笑道，“是我多慮。”

“轟隆”一聲巨響，猶如晴天霹靂，山坡炸開一個巨大的火球，耀眼的火照得夜空亮如白晝。支狩真清晰見，孫胡、烏七被炸得模糊，搖搖墜。

“孫胡自了烈焰赤銅！”王子喬仔細瞧了瞧，不住擊節大贊，“好一個悍不畏死、當斷則斷的馬化！唯有如此，方能抵得過技高一籌的羽族劍修。”

“倒也省了我不手腳。”支狩真緩步走下竹梯，火苗著了底樓的撐柱，開始向上撲躍。停了一下，支狩真收回腳步，反手抓住虎皮大椅，推向大火。

火猛地一竄，虎皮燃燒、翻卷，發出撲鼻的焦臭，椅子被燒得“噼里啪啦”響。支狩真若有若無地瞥了王子喬一眼，拾級而下，往山坡徑直行去。

“轟！”塵煙升騰，竹樓在支狩真二人后方傾塌，化作熊熊大火。支狩真一邊前行，一邊雙手變幻巫符。“隆隆隆——”地山搖，一片片廢墟跟在支狩真后炸開，碎屑漫天飛濺，再不留半點痕跡。

驀地，一記急促的嘯聲從山坡上響起，如一繃的鐵弦彈向高空，遠遠向群山。

“是烏七的嘯聲！”王子喬目一凜。

“他在求救！”支狩真心頭一沉。

“有一個煉神返虛的羽族劍修宗師！”二人面齊變。

嘯聲愈來愈急，烏七蓬頭垢面，皮枯焦，一邊揮劍與孫胡苦苦搏殺，一邊連連發出厲嘯。

孫胡同樣傷痕累累，背鼓滿燒燙的水泡。但他氣勢更狂，攻勢更烈，不要命地向烏七拳打腳踹，無視刺來的劍。

雙方的作越來越遲鈍，勁氣愈發虛弱，仿佛在打飄。什麼武技、劍、法，俱都難以應用，只剩下疲憊的以攻對攻。

四周圍，馬化的斷肢殘骸灑了一地。十多丈外，雷灰頭土臉地趴著，左臂炸飛，右燒得黑里紅。支由的半截子橫躺坡上，頭顱隨風“咕嚕”滾，老眼圓睜，充滿驚懼。

嘯聲變得斷斷續續，開始轉弱。“呲！”烏七揮劍捅穿孫胡小腹，立刻被孫胡一拳重重轟在肩膀。他再斬，孫胡再拳轟，如同兩頭負傷的野，拼個你死我活。

“罷手吧！”烏七終于忍不住嘶喊，“再斗下去，你我只會玉石俱焚！”

“賊鳥人，你也曉得怕？一起死，咱們一起死！”孫胡著氣大吼，掄拳再打。

烏七漸漸力竭，嘯聲變了無力的嗚咽。“老為什麼還沒來？不可能的，老不可能趕不到……”烏七驚疑加，臉上顯出絕之。

“咣當——”孫胡一把抓住烏七手腕，長劍墜地。“咔嚓”一聲，孫胡扭斷烏七手腕，力一個過肩摔，把烏七甩在地上，騎上去揮拳猛砸。

“澎！澎！澎！”孫胡一拳接一拳打在烏七口，鮮噴涌，末橫飛。烏七的眼神漸漸微弱，口鼻氣息漸無。

“最后還是咱殺了你個鳥人！哈哈，哈哈哈哈！”孫胡仰天狂笑，笑聲猝然一止，沫從口中汩汩涌出，軀往后仰倒，力竭亡。

過了片刻，雷蹣跚著站起，一步步走過來。“都死了。”他喃喃自語，茫然向四方。霧遮天，地脈震，山坡仿佛一座海中的孤島，隨時會沉沒。

腰間驟然一痛，冰冷的刀鋒扎進來，直腎臟。雷狂吼一聲，返一拳，把背后襲那人打得肋骨折斷。

“狼！是你！”雷目眥裂，不能置信。

“雷，是俺……”狼痛笑著手腕，刀刃再三寸，切割臟。

“為什麼，為什麼殺俺？”雷怒極狂，揮拳打斷狼手臂。

“你……不會……明白的。對了，族長臨走前，有……幾句話，要我……要我告訴你。”狼另一只手揪住雷，息著道，“族長說，‘你獨攬大權，不能盡忠；養虎為患，不夠狠辣。你做不巫族英雄，又無能當一個梟雄。這樣的你，還是為支氏重振的踏腳石吧。”

雷呆了呆，頭突然一，被狼一口咬住，鮮噴濺出來。

“你這頭養不的狼崽子！”雷瘋狂揮拳猛擊，狼白牙森森，死死咬住雷嚨，任由口被打得塌陷，就是不松口。

狼的拳頭越來越無力，終于頹然垂下，腦袋一歪，氣絕亡。

“你也配懂狼？”狼慘笑，吐掉口中，目投向石堆。

霧翻涌分開，出支狩真疾步而來的影。

“他不行了。趁那個羽族還沒來，立刻走！”王子喬按住支狩真，袖口飄出一只紙鶴，振羽展翅，化作一頭高大神駿的白鶴，發出陣陣清唳。

山坡上，狼對支狩真搖搖頭，堅決又決絕。他艱難地笑了笑，轉過，抬起脖子，癡癡仰天上皎潔的明月。

山風刮過，又是一年月圓。

又是一年孤獨。

阿姆，你還好嗎？

分開的霧激烈起伏，終于一點點彌合，向山坡圍涌。白鶴排空而上，載著王子喬和支狩真飛向夜空。

兩人聽到一聲蒼涼的狼嘯從下方遙遙傳來，低頭瞧去，霧洶涌如海，遮沒一切。

阿姆，我來了。

支狩真渾栗，淚流滿面。

“支野生前，一定囑你事后干掉狼吧？”王子喬淡然道，“現在這樣也好，免得你糾結。”

年含淚盯著王子喬，目卻慢慢出一奇異的堅定：“你不明白。”

他了解了他的心愿。十年前，他們菜窖相見，他就懂了。

是狼，就要奔嘯山野。

人世不過是又一鐵鏈。

支狩真閉上眼，昂然擊掌高歌：

“威兮威兮，

擊刀其鏘。

彼子赳赳，

寧折弗彎！”

歌聲愴然飄遠，半空中，一襲深紅的祭袍悠悠落下，沉海，再不復一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