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父親的命，居上得去勸解寧公主。

 公主的居所，是整個府邸最大的一組院落，幾乎占到了辛家的一半。畢竟公主份高貴，既然愿意隨夫而居，那麼辛家侍主，就得拿出足夠的誠意來。

 居上不常到這里來，從公主進門，大概也就拜訪過兩三次。公主招待吃些糕點，喝上兩盞茶，彼此間保持著友好且疏遠的關系，也是因為這次叛軍城，公主才從的院子里出來。

 門上兩個婢垂首站著，忽然見居上來了，忙上前迎接，把人送到上房的臺階前。

 傅母過來接應，然道：“大娘子來了？快里面請吧。”

 居上進門，見寧公主失魂落魄坐在羅漢榻上，一看見小姑就站起來，萬分委屈地說：“子真是無用，嫁了人就不由己。我的命要是我一個人的，一定立刻進宮去。殊勝，我的爺娘在宮里，他們生死不明，我怎麼能安心在這里等消息？”

 擔心爺娘，這種心能理解，但一意孤行要進宮，確實不可取。

 居上以為先前父親的長揖，能讓公主打消這個念頭，沒曾想到現在還在死胡同里。自己聽的意思，恐怕對大家阻止出去很有怨言，心里覺得有些糊涂，看不清形勢，但也不好說什麼，只得勉力安：“貴主還是等阿兄回來吧，說不定他能帶回什麼新消息也不一定。”

 寧公主聽了，困一樣在地心轉圈，那長長的披帛垂委在地上，不停地旋轉、旋轉，看得人暈眩。

 “還要等，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，我究竟要等到幾時？”

 公主的嗓音打著，像是憤怒已極。

 居上不是那種能夠心肝反復啰嗦的人，既然公主要進宮，那就順著的意思來推演，“大已經被朔方軍攻占了，貴主知道吧？父親先前說，陛下被請思政殿了，你現在進宮，無非也被請進去，進去之后能讓陛下離水火嗎？還是和陛下一起，等著別人來營救？”

 寧公主本以為來，無非也是喋喋不休地祈求，沒想到并不打算客套，一時居然讓語窒。

 居上也不耐煩兜圈子，的脾氣父親是知道的，既然讓來，就有讓一針見的用意，于是利落道：“父親說了，歷國公打算擁立先淵太子的兒子，尊陛下為太上皇，那就說明陛下的安全暫且無虞，反倒是貴主預備闌，會給陛下招來災禍。這個時候，一不如一靜，貴主有沒有想過，父親回來了，而阿兄遲遲不歸，究竟是為什麼？”

 這下寧公主瞠大了眼睛，好半晌才指了指自己，“難道是因為……我？”

 居上說是，“貴主出嫁從夫，既然押解不得公主，那就扣留駙馬，這不是理之中的事麼。所以貴主還是先定定神吧，貴主的爺娘在宮中，辛家的長子也在宮中，我們的心，和貴主是一樣的。”

 這番話說完，寧公主果然氣餒了，圈子也不轉了，只管怔怔站在地心發呆。

 傅母見狀，忙讓人送酪飲來，小心翼翼道：“貴主還是聽勸吧，您在這里平平安安的，宮中的貴妃才能安心。不管是讓代王即位，還是還政于陛下，將來終有團聚的一日，貴主何不聽大娘子的話，再從長計議？”

 “就是嘛。”居上道，“聽人勸吃飽飯，著頭皮往大闖，那些朔方軍一路殺進長安，本就殺紅了眼，萬一腦子跟不上手……貴主豈不冤枉？”

 寧公主到這里便徹底平靜下來了，一手抬起來想一脖子，發現作不雅觀，中途作罷了。

 抬眼看小姑，這小姑一副富貴長相，是天生的有福之人，不是前朝崇尚的以瘦為，那張臉，是滿月般明艷皎潔的臉，你從的臉上，看不見任何貧瘠之象。

 的個頭也高，大概比平常郎要高出兩寸，四肢修長，纖濃得宜。尤其那手腕——夏日來了，穿得輕薄了，半臂之下出銀蟬的窄袖，若有似無地現小臂，但絕不膩。的，是健康的，渾有，讓人移不開眼睛。寧公主和太子存意是手足，當初聽說宮中有意立為太子妃，公主就覺得極好，至這長相不讓人討厭。

 就是說話直了些，耐心也不好，不知道遷就人。

 寧公主嘆了口氣，引在窗前的長榻上坐下來，怏怏問：“你懊喪嗎？如果沒有這次的政變，你明日就是太子妃了，再過幾年，也許就是大庸的皇后。”

 居上端著茶盞，慢慢挲圈底的六瓣葵花，公主本以為會因與后位失之臂而難過，沒想到坦然得很，“命里注定我當皇后，那我早晚都是皇后。命里若是沒這個造化，那嫁個尋常宦人家，也沒什麼不好。”

 其實沒好意思坦白，相較于高存意，更心悅門下給事中陸觀樓。

 姑娘家嘛，縱然灑如居上，也有以貌取人的病。那位給事中是長兄辛重威的朋友，雖然不是出四大家，但也算有有底，二十出頭位居正五品上，且樣貌俊俏，人品也很好。上年暮春黃昏，在家宴上見過他一面，那時就悄悄地喜歡，要不是宮里早早和父親說定了，就要托阿兄給撮合了。

 而寧公主呢，除了這次命運跌宕，以前二十年可說順風順水。對常持好的向往，堅決認為如果心，一定不拘貧富，一視同仁，所以對居上“尋常”也要找宦人家，嗤之以鼻。

 “寒門也出才子，陪著丈夫一路走過來，有什麼不好。”

 居上覺得純屬找茬，“我拿什麼陪？過慣了好日子，不會洗手作羹湯。嫁進寒門，爺娘不幫我，我得苦熬好多年；爺娘要是幫我，我又給爺娘添麻煩，就不能找個門當戶對的，大家省心嗎？貴主，你知道醍醐吧？”

 公主說知道，“酪，酪，醍醐。”

 錦玉食的人，對這種珍貴的食如數家珍。居上說：“一大缸，經過不斷的熬煮才提煉出油，油裝進甕里，到了寒冬臘月取出來，中心不凝結的才是醍醐。那醍醐也許只能裝滿一只酒盞，好多人一輩子都沒有機會知道它的味道，我要是說‘塵應甘灑，垢待醍醐浴’，你猜那寒門才子會不會打我？”

 寧公主愕住了，好像從沒想過這個問題，小小的一盞醍醐，還可能引發案。

 轉念再思量，凌從訓踏破了大庸的宮門，高姓與寒門之間，不過一步之遙。自己現在還是公主，再過兩日又是什麼？越想越傷心，捂住臉又泣起來。

 居上明白現在的心，再多的安都是廢話，只好無奈地看著哭。

 又過良久，公主才抹了眼淚，定定神，忽然抓住了居上的手，“殊勝，阿嫂有件事求你。”

 自稱阿嫂，看來事不簡單。

 居上不敢貿然答應，神也帶著幾分提防，但公主不管，手上愈發了，自顧自道：“我是當朝的公主，一舉一恐怕有人暗中窺探，你不一樣，殊勝，你不是帝王家的人，出宅邸不會有事的。”

 這是要派出去打探嗎？居上想回手，奈何公主抓得，掙了兩次，均以失敗告終。

 寧公主殷殷地盯住，先前沒好開口，在全家阻撓進宮的時候，就想托付這位小姑的。嫁進辛家這麼長時間，多對居上有些了解，聰明，行力強，且有一腔熱。這個時代的孩子，雖不像以前那樣束手束腳，但真正如一樣活蹦跳的仍是不多，作為長嫂，有時竟覺得是全家除了丈夫之外，唯一可以與之共謀的人。

 “殊勝，辛家上下，我最信任的就是你，你不會忍心讓阿嫂失吧？”

 居上心想我和你也不深，你這麼信任我做什麼？

 啟了啟，想推，奈何公主完全不給退的機會，“我已經懷上你阿兄的骨了！”

 簡直像個天大的把柄，懷的不是居上的孩子，卻拿住了未來的姑母。

 居上覺得有點為難，“這件事，貴主告知父親和母親了嗎？”

 公主紅了臉，“還沒有，連你阿兄都不知道。我本打算等侍醫初一復診過后，再向兩位大人回稟的。”

 如此要的事，頭一個就告訴，看來非領公主這份不可了。只是這種時候出門，真有些置生死于度外的意思，居上猶豫了下，“過兩日吧，等朝中局勢穩定些，或是等明日父親上朝回來再說，行不行？”

 公主眼淚汪汪，“看來阿妹是想讓我給你跪下啊。”里說著，就要沖居上叩拜下去，嚇得居上一把將人架住了。

 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，還能怎麼辦呢，居上垂頭喪氣，“過會兒我出門試試，若是坊院間沒人看守，就替貴主出去打探消息。”

 寧公主說好，“哪怕去一趟永安坊，看看慶王府的境況也好。”

 慶王是今上第六子，小時候一讓他讀書他就吐，唯一興趣的是打理庭院。眼看不是務政的料，陛下就將虞部司給他，專管園囿、山澤草木及菜蔬薪炭的供給。如果連游在外的皇子都不能幸免，那麼這高家的江山是決計保不住了，終歸要作好失去父母的準備。

 反正居上推辭不得，公主放心地將大任托付給了。

 居上從公主的院子里退出來，等在廊下的婢藥藤全聽見了，攙著悄聲嘟囔：“貴主這是強人所難，外面不知道什麼樣，怎麼能讓娘子出去！是公主沒錯，可我們娘子也是娘呀，如此不拿娘子的命當回事，不行，我要告訴夫人去。”

 居上的腕子被公主掐得脈不順，到現在還作痛，邊走邊甩手道：“算了，不必讓夫人為難。我雖然答應了，但我可以工減料。”說著支使藥藤，“替我搬一架梯子來，我上去風。若坊院里有朔方軍巡守，那就不用出去了，公主要是不信，請自己爬上墻頭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