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阿梨起來，枕邊已經沒了人了。

昨日撿來的梅花，曬在窗臺上,今日是個晴天,溫暖和煦的，照在人上,曬得人昏昏睡。

阿梨坐起來,在窗臺前站了會兒,章嬤嬤便站在后,看了許久，正想別吹風了。

阿梨卻忽的轉過頭來,朝笑著輕聲道,“嬤嬤，我想去給侯夫人磕個頭。”

章嬤嬤略有些遲疑,思及昨日看到素塵的事,忍不住開口道，“娘子若是聽到了什麼,便合該寬心些。世子待您……已算是極好的了。世子爺今早一起,便吩咐了云潤那丫頭,若是天晴，便將您昨日揀的梅花取出來曬了。這樣的小事,世子爺都記得。您聽奴婢一句勸,人生在世，還是應當要惜福些，這般，才能長久。”

阿梨安安靜靜聽完的話，心里沒什麼波,朝章嬤嬤道，“我知道，我只是想去給侯夫人磕個頭，許久未去了，出門前，總要去一趟的。”

章嬤嬤見神安靜，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，便答應下來了。

主仆來到正院，阿梨在門口略等了片刻，嬤嬤才出來，道，“娘子進去吧。”

阿梨輕輕朝點頭，邁過門檻，走了進去，便見到侯夫人坐在上首，旁只一個伺候茶水的小丫鬟，顯出幾分冷清孤寂來。

阿梨沒同以往那般屈膝行禮，站住了，然后便跪了下來，膝蓋落在冷的地面上，先是一陣生疼，然后，一寒意仿佛鉆進骨頭里去了。

侯夫人原一肚子火，并不想見阿梨，但被這樣一跪，頓時心了五六分，到底是在跟前養過幾年的孩子，侯夫人抬手，揮退了那小丫鬟，緩了語氣，朝阿梨道，“起來吧，你子還沒好，還跪什麼。”

阿梨卻依舊跪著，因著生病，較以往又清瘦了幾分的肩背，纖弱脆弱得猶如一折便斷的柳條。

抬起臉，清潤的眼著坐在上首的侯夫人，輕聲道，“奴婢該跪。”

侯夫人嘆了口氣，心里最后那點氣，到底也消了個徹底了。淡聲道，“鐘家那子，進了門也是鬧得三郎后宅不寧，擔不起世子妃的位置。起來吧，這事怪不到你頭上。”

阿梨這才起來，跪得久了，膝蓋便有些疼了，侯夫人看發白的臉，朝招手，道，“過來坐。”

阿梨溫順過去，坐下來，便聽侯夫人道，“我也不瞞你，剛開始，我的確心里怨你，怨你壞了三郎的姻緣，如今想想，怪不得你。你比元娘還小一歲，我也養了你幾年，總還有些分的。你一向懂事規矩，等世子妃進門，便停了你的避子湯，抬了你的位份。”

阿梨只默默聽著，一言不發，等侯夫人說罷了，站了起來，徐徐跪了下去，將頭磕在地上，緩聲道，“奴婢有一事想求夫人。”

侯夫人不明就里，便道，“你說便是。”

阿梨輕著聲道，“夫人應當最清楚，天底下絕無相安無事的妻妾。人的心，都是做的，世間沒有哪一個子，能心甘愿接自己的夫君，在另一個人的榻上，同另一個人生兒育……”

“你這話什麼意思？”侯夫人微微蹙眉。

阿梨抿抿，吐出一句，“奴婢想離府。”

“這不可能。”侯夫人下意識便搖頭道，“三郎不會答應。”

阿梨靜了會兒，忽的道，“若是，世子爺也無能為力呢？這世上，總有些事是人力無法的”，頓了頓，接著道，“譬如生死。”

侯夫人愣了片刻，才明白過來，“你要死遁？”

阿梨的聲音依舊是溫的，語氣亦不見什麼激緒，只是那樣淡淡地，“無論未來的世子妃如何大方寬厚，奴婢的存在，終究是心里的一刺，就像柳姨娘一樣。只有我死了，世子妃才會毫無保留地對世子好，一心一意待世子。至于世子，您是最了解的，他念舊，于我，大抵也只是習慣了，我若沒了，就似他書桌上那常用的硯臺碎了，憾幾日，換一個新硯臺，便也記不起舊的了。”

侯夫人心里震驚，一時還未緩過神來，許久，才問阿梨，“你當真這般想？”

阿梨輕輕點頭，抬起眼，那雙清潤的眼眸，堅定地著侯夫人。

侯夫人靠坐在圈椅上，心里一時間緒起伏波。

說句實話，送阿梨出府，不是沒想過，甚至更狠的念頭，也不是沒過，打殺發賣，都是置通房的慣用手段。但阿梨到底在跟前養了幾年了，分興許薄，但到底是有的。

不是個狠心的人，做不到那麼絕。

但是，不得不承認，阿梨的話不算全錯。以為三郎不在意，但自己這個當娘的最清楚，三郎是如何看重阿梨。

阿梨，日后就是第二個柳姨娘。

他的三郎，日后就是第二個武安侯。

未來的世子妃，就是第二個。

一想到這里，想到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，真的要步他父親的后塵，侯夫人搖擺不定的心里，終究是下了決心，良久，緩緩開口，低頭看向規規矩矩跪著的阿梨，“我最后問你一次，你真的想離府？真的不后悔？”

阿梨聽侯夫人的語氣，便明白已經搖了，毫不猶豫點頭，毫不遲疑道，“是，我想。”

我不想一輩子謹小慎微，不想一輩子戰戰兢兢，我也想，活得肆意自在，縱使要吃些苦頭，也想。

阿梨輕輕地道，“夫人，我想離府。”

侯夫人沉默片刻，終于緩緩點頭，“好。”

這個“好”字一說出口，侯夫人心里就像放下了什麼負擔一樣，輕松了很多。

當初，是把阿梨送到三郎邊的。

如今，便由來帶走好了。

一切都回歸正軌。

阿梨“死”了，三郎或許會難過些日子，但終究會變回原來那個沉穩自持的世子。

這樣，再好不過了。

“過些日子，三郎要送你去別莊，你要離府，在那里是最合適的。你的賣契，我會讓人給你。”侯夫人緩聲說著，頓了頓，長吁一口氣，道，“離了府，往后，便好好過日子吧。”

阿梨長磕不起，良久才輕聲道，“謝夫人大恩。”

侯夫人轉開臉，“不必謝我，我也有私心。”

阿梨起來，朝侯夫人屈膝，轉出了屋子。

隨著門被關上的聲音，侯夫人輕輕闔了眼，眼角略略顯出幾皺紋來。屋里安靜極了，靜得掉下一針，都能聽得一清二楚。

有多久了？

武安侯有多久沒來正院了？

似乎他上一回來，還是三郎升任大理寺卿的時候。

那一日他喝得醉醺醺的，進門便大笑喚的閨名，太久沒人喚這個名字了，以至于當時愣了許久，才記起去扶他。

想起那日的形，侯夫人心中涌上一淡淡的酸，早已不在乎武安侯的寵妾滅妻，只是，吃過的苦，也要讓后人繼續吃嗎？

更何況，世人會怎麼看待三郎？

縱使他做再大，旁人提起來，免不了輕蔑來上一句，“噢，那位武安侯世子啊，倒是隨了他父親的老病”。

引以為傲的兒子，自小端正沉穩，行事穩妥，連陛下都贊不絕口，憑什麼要這樣的責難，這樣的恥辱？

想到這里，侯夫人攥住帕子，徹底下了決心。

.

阿梨回到世安院，旁的什麼都沒做，只安安靜靜取了針線，將那件只剩下一個袖子的錦袍做了。

下午的溫暖和煦，照在人上，仿佛能驅散一片霾，阿梨的心，也跟著輕快起來。

李玄待很好，只是，沒有人愿意一輩子謹小慎微，小心翼翼度日。

比起自由，那點喜歡，仿佛變得微不足道起來了。

李玄回來的時候，那件錦袍已經做好了，他走進來，阿梨便站起，去迎他，微微仰著臉，認認真真看著他。

李玄有片刻的怔愣，旋即帶了點笑意，“怎麼了？”

阿梨將錦袍取出來，捧到李玄跟前，輕聲道，“錦袍做好了，世子試一試吧，若有不合的，我好抓改。”

李玄聞言，倒也沒嫌麻煩，下上那紅的服，換上那件新錦袍，料子用的是雪青的蜀錦，細膩，袖子、襟和擺細細紋著一圈連理枝紋。

連理枝的寓意委實好，古人有詩云，“在天愿作比翼鳥，在地愿為連理枝”。

子出嫁時，婚服上都會繡連理枝，希冀夫妻恩纏綿，嫁得良人。

阿梨起初沒想到繡連理枝的，只是后來一日，忽然便改了主意，拆了繡了一半的如意云紋，換上這連理枝了。

這應當是自己送李玄第一件，也是最后一件袍子里，便祝他同世子妃琴瑟和鳴，恩一世。

這些想法，阿梨自然不會說，李玄自然也想不到這一出，看了眼那意綿綿的連理枝，不由得想，這錦袍，怕是穿不出門的。

男子出門在外，穿這樣寓意的袍子，多顯得有些輕浮了。

只是，阿梨待他的這番心意，他總是不能平白糟踐了的，便面上并不什麼端倪，溫聲道，“很合。”

阿梨高興了幾分，認認真真看著穿著新錦袍的李玄，眸子里溫溫著他，道，“合便好，我手笨，這一輩子怕是也只得做這一件了。”

李玄倒不在意，一件便足夠了。

李玄穿著那錦袍，倒也不，坐了下來，翻了書看，阿梨便在一側，靜靜翻那烘在爐子上的梅花。

花瓣被烘烤得卷了起來，原本舒展開的一朵梅花，了一團，但香卻濃郁了點。

李玄被這花香擾得沒了心思繼續看書，放下書，側過臉看阿梨烘烤梅花。

阿梨見自己似是打擾了李玄，朝他抱歉一笑，道，“等梅花茶做好了，我分您一半吧。”

李玄怎麼會喜歡喝花茶，但也不想退卻阿梨的好意，點頭答應下來，“好。”

夜，兩人到了榻上，原是要安安靜靜睡的，但阿梨卻忽的側過，微微抬臉，在一片黑暗中，靜靜著李玄。

其實李玄在面前，是比平常溫的，看過李玄在外人面前的模樣，有時候會想，若是李玄不是世子，應當會是一個很好的夫君。

只是，他是世子，生來就尊貴，自然不了這個小小農的夫君。

不合適，也不相稱。

李玄原閉著眼，鼻端卻仿佛縈繞著淡淡的梅花香，擾得他心神不寧，便睜了眼。

窗外的月緩緩照進來，溫的月下，他看到阿梨抬眼著自己，便側過，輕輕替掖了掖被褥，“睡不著？”

阿梨搖搖頭，極小聲地道，“李玄，你抱抱我好不好？”

李玄一怔，抬手將阿梨抱進懷里，溫聲問，“冷？我人加床被褥？”

阿梨靠在他的前，到了些許的安寧，曾經有些難熬的日子，便是在這樣的懷抱里，安安靜靜睡去的。

輕聲道，“不冷。”

李玄失笑，“怎麼今日這樣黏人？”

那淡淡的梅花香，在寂靜的夜里，顯得越發的明顯了，李玄漫不經心地想，大概是阿梨方才烘烤梅花時，沾染在發上了。

心隨意，想到這里，李玄便微微低了頭，輕輕聞了聞阿梨的發，倒真的聞到了那梅花香，若有似無地，勾著他。

他側過，輕輕去阿梨細膩的側臉，抬起的下，輕輕吻上去。

夜還很長，但又不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