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紓朝后院大榕樹去，從榕樹茂的枝葉隙里，瞥見一道鵝黃角。

角的主人此刻凄慘地靠在樹干上，眼可見的窘迫。

夫妻倆眼神匯，謝紓忽而失笑。

難得他冷淡的臉上浮起笑容。明儀承認他笑起來很好看，但此刻看見謝紓的笑容，只想在樹上挖個鉆進去，立刻消失在這個鬼地方。

站在一旁的平寧侯張得能吞下一個蛋，木然地轉頭看向姜菱:“這是怎麼上去的？我第一次知道殿下還會輕功。”

明儀:“……”本宮要是會那邪門功夫，方才崔書窈過來之時，早踩著后院的墻頭嗖嗖飛走了，還用得著爬樹嗎？

姜菱扯了扯角:“這說來話長，總之眼下不是糾結緣由的時候，得先幫殿下從樹上下來。”

謝紓搖頭輕嘆，朝平寧侯和姜菱道:“這里有我，你們先出去。”

平寧侯和姜菱依言退了出去。

待支走二人，謝紓朝大榕樹走去，抬眼向樹杈上的明儀道:“下不來？”

明知故問，若是下得來，早下來了，還用得著呆在樹上平白讓他笑話嗎？

明儀向來要強，輕易不向人示弱，此刻卻急得眼眶微紅，抿著可憐地朝他點點頭。

謝紓目測了一下榕樹的高度后，對道:“把手給我。”

明儀點點頭，從袖中出手去夠他。

榕樹大約有八尺高。謝紓量修長，直立著手，剛好能夠到明儀的手。

明儀纖細的指尖到他溫熱的掌心，微微一，卻被他捉住。

十指握，明儀覺察到他手心的力量正牽引著往前傾，的子晃了晃往前倒去。

下頭的石子地磚，若摔在上面，定然極疼。

明儀氣息因張了起來，閉上了眼，下一瞬卻穩穩跌進了一個寬闊的懷抱。

驀地睜開眼，目是謝紓清冷致的臉。也不知怎麼了，心口不可抑制啪啪跳了起來。

明儀紅著臉，了圈住他脖子的手，總覺得這種時候他怎麼也該抱著原地轉上幾圈才行。

然而現實狠狠地給明儀潑了一盆冷水。

謝紓在站穩之后，立刻松開了托在腰間的手。

明儀:“……”

謝紓轉淡淡道:“走吧，回去了。”

明儀站在原地，一步也挪不，了酸麻的小肚，抿著道:“在樹上蹲太久，麻了，且方才還走了好多山路，現下不太好走路了。”

謝紓回頭看一眼:“那你想怎樣？”

明儀別過臉，低聲朝他道:“你背我下去……”

謝紓未出聲回話，盯著看了會兒，眼里瞧不出緒，只朝走了兩步，在跟前微微屈膝。

約是覺得實在有些慘，今日的謝紓格外好說話。

明儀手夠住他肩膀，慢慢靠了上去，把自己托付給了他。

謝紓背起明儀朝外走，走出月老祠，明儀忽想起了什麼，對謝紓道:“今日之事你絕對不能向外人半句！還有平寧侯，你必須封了他的口。”

謝紓“嗯”了聲:“我明白。”

明儀剛在心里道了句:算你識相。卻聽謝紓又道了句:“畢竟家丑不可外揚。”

明儀:“……”

*

謝紓背著明儀自山道而下，山路陡峭，他的步伐卻異常穩，背著走了半程山路，也不見。

黃昏漸至，今日著實有些累了，明儀趴在謝紓背上，聽著他沉穩的心跳聲，莫名心安，漸漸地眼皮開始變得有些沉。

迷迷糊糊間，肚子忽不爭氣地了起來。

明儀:“……”

午間的齋菜沒用，方才爬到山頂又耗盡了幾乎所有的力，眼下實在腹中。

明儀紅了臉不說話，只輕輕扯了扯謝紓的袖子，極矜持地暗示他，自己想要進食。

想，謝紓那般聰明，不需言明，也能明白的意思。

聽到那聲肚子，謝紓還有何不明白的，他抬眼朝前路去，見山腰有幾間觀景客棧和食肆。

廣濟寺是有名的風圣地，自然有為觀景游歷提供便利的地方。

去那邊食肆只需半柱香的功夫，而離山下還有一半路程，走路約需小半個時辰，再坐馬車回宜園還需半個多時辰。

兩廂取舍，謝紓背著明儀朝半山腰走去。

半山腰地勢平緩，又能一覽廣濟寺附近的景，是整座后山最繁華熱鬧的地方，幾家食肆客流不。

明儀長這麼大從未在外頭食肆用過膳，滿眼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食肆。

只見那大的食肆足有四層閣樓，一層大堂供人堂食閑坐，二層三層則是飲宴擺酒所設，四層是觀景廂房。

每間觀景廂房只設兩到四席，是專供文人雅客賞景用的。

食肆門前迎客的掌柜很有眼力見，他見明儀和謝紓二人著不凡舉止不俗，忙笑著迎上前:“二位貴人里邊請，四層雅座還有位置。”

四層廂房極為寬敞，廂房中間擺著張紫檀木雕螭紋鑲松石四方桌。

明儀和謝紓相對而坐。兩人右側是兩扇敞開的琉璃窗，窗外夜景紛繁，白日的秀麗山水此刻在萬家燈火映襯下，別有一番意趣。

明儀卻是無心賞景，剛坐下便問掌柜要了一盆凈水和一面銅鏡，去屏風后梳洗整理了。

今日又是爬山又是爬樹的，哪里還有半點平日致講究的樣子。

飯可以不吃，但頭發一定不能。更何況是在“恩”的夫君面前。

待整理好儀容，從屏風后出來之時，掌柜掀著簾子進來道:“貴人可要點菜。”

點菜？

明儀愣了愣:“點什麼菜？”

從前無論是在宮里還是在府里，的膳食一概都由旁嬤嬤婢準備，是烹是炸，是是，皆有規制，不必吩咐，膳房便會為準備各佳肴供用。

掌柜見明儀一副呆呆的樣子，直白道:“您喜歡什麼便點什麼。

明儀朝掌柜問:“那你們這都有些什麼？”

掌柜一臉得意:“咱這的大廚那可是方圓十里最好的大廚，但凡您說的上名的他都會。”

明儀點點頭，思索片刻開口道:“那吧，那便先上六道雕花煎，婺州脯臘四道，再切些貢梨做時果便可。”

在外頭不比在府中，明儀也不好太鋪張，便收斂著點了幾樣簡單的。

誰知那掌柜一聽見明儀說的，歉聲道:“對不住了貴人，小店沒有這些。”

明儀秀眉微蹙:“那瓊枝玉、玉蕊香羹、翡翠金翅呢？”

這些菜掌柜連聽都沒聽過，只好赧然道:“也沒有。”

明儀臉頰鼓了鼓，怎麼什麼都沒有？

“行了，那你便先讓人送些清甘湯過來。”

掌柜撓撓頭:“這道湯小店大廚也不會做，您還是點別的吃食吧。”

明儀:“……”

這道湯不是用來吃的，是用來凈手的！

安靜在一旁的謝紓忽笑了聲:“還吃嗎？”

有什麼好笑的？

“不吃了。”明儀漲紅著臉輕哼了聲，撇開頭去，肚子卻又不合時宜地了聲。

明儀低下頭:“……”

謝紓彎輕搖了搖頭，倒也沒說什麼，側頭對掌柜道:“便要一道鮮筍河蝦湯、一疊煨筍，清燜筍尖，令添一碗冰糖燕窩粥。”

掌柜聽了連聲道:“這位貴人真乃好眼力，小的還沒說，您便知道小店最好的是什麼。雖沒有那奇珍異味，不過這后山偌大一片竹林，又是春雨過后的好時節，這筍好著呢。”

明儀:“……”總覺著這話別有深意。

“您二位請稍等，佳肴一會兒就來。”掌柜說罷便退了出去。

沒一會兒，菜便上來了。

先上的是冰糖燕窩粥。

謝紓素來對這類味甜的東西無甚興趣，這粥顯然是為明儀要的。

明儀舀著燕窩粥淺嘗，燕窩粥順綿，很好口。明儀未用午膳，又累了一天，正是脾胃虛弱之時，若用了那重油鹽的食，反倒易引起脾胃不適。

這燕窩粥卻是剛好，即暖胃又可口。

燕窩粥的溫熱填滿明儀心窩，悄悄抬眼去瞧謝紓，白皙的雙頰爬上一抹淺紅。

他做任何事都是這麼周全細致。

筍菜陸續上桌，明儀以往用的筍菜皆是極致的，從沒見過似今日這般家常簡單的，愣愣的一時不知該如何下筷。

謝紓看一眼:“不嘗嘗？”

明儀朝離自己最遠，離謝紓最近的那道煨筍看去:“想嘗嘗這個。”

說著想嘗，自己卻不筷子，只略略朝謝紓掃了眼，那意思再明白也不過了。

是想讓謝紓幫自己夾菜。

話說出口，明儀又有些后悔。想到謝紓那副冷淡又公事公辦的子，怕是不但不會給自己夾菜，還反要說一句:殿下是沒手嗎？

可剛這麼想著，謝紓忽抬袖舉筷，夾了筷煨筍到碗里。

明儀怔怔地張了張，覺得一定是有哪里不對勁，今日謝紓破天荒的有一點……溫。

紅著臉笑了笑，低頭吃筍。

窗外夜空，花朝節的禮花在此刻綻放。

明儀一抬頭，見禮花絢爛的彩映照在謝紓側臉，他疏冷的面龐因此添了迷人彩。

第一次同席用膳，還有第一次一起看煙火。

明儀用完膳后心極佳，著對面未一筷的謝紓道:“夫君，你不吃點嗎？”

謝紓一眼:“我齋戒。”

意思是不沾葷腥不吃這個。

可明儀聽見這三個字，舌尖忽起了一如被纏的麻意，下意識抬手捂了捂。

氣氛忽有些不對，明儀側頭了眼窗外，隨口扯開話頭:“今夜的月亮好圓。”

謝紓笑笑:“今日十五，滿月，日。”

明儀:“……”

日，依照祖制夫妻需行同房之禮。

明儀忽然間覺得自己此刻同那待宰的羊一般。

喂飽了，該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