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牆外,周驪音倒沒空理會沈嘉言那點小心思。
此刻滿腦門都是魏鸞的婚事。
永穆帝下旨賜婚後,滿京城裏最驚愕的就屬周驪音了。
跟魏鸞年紀相若,在襁褓里就時常見面。宮裏只有和淑妃所出周華音的兩位公主,姐妹淡薄,表姐妹里又跟魏鸞最投緣,時同吃同睡,長大后一道讀書遊玩、獵訴心事,極深。
一道長大的閨中友,自然知道太子對魏鸞的心思。
私心裏,甚至認定了這位嫂子,只等塵埃落定。
初聞賜婚之事,周驪音懷疑是聽錯了,親自到章皇後跟前去求證,被章皇后開解了好半天。猶不死心,往敬國公府走了兩趟,說若魏鸞是被無奈,不願嫁給那心狠手辣的盛煜,定會求永穆帝收回命,唬得魏鸞趕安。
如今雖接了賜婚的事實,卻仍心意難平。
寶林寺依山而建,寺后石徑縈迴,深松茂柏,當中有一方清澄明澈的泉水,映照晴日秋山、月影夜幕,格外澄虛剔。
表姐妹被簇擁著往那邊走,途中周驪音都在說中秋後的婚事。
「母后說,屆時會派宮中持婚事,皇祖母也添了好幾樣給你當嫁妝。到時候我親自去盛家道賀,有咱們撐腰,想必盛家也不敢輕慢於你。往後你若了委屈,也儘管找我,必定不讓你吃虧!」
魏鸞聞言莞爾,「盛家老夫人和夫人都是講理謙和之人,不會委屈的。」
「我是怕盛煜欺負你!」
周驪音想著那個威名赫赫的男人,便覺得頭疼,「他那子又冷又橫,難相得很,連皇兄都顧忌三分。聽聞他執掌刑法嚴明剛正,卻也睚眥必報,萬一為昔日的過節難為你,鸞鸞,你可不能任由他欺負。」
「我知道,這些事我能應付,不必擔憂。」魏鸞溫聲寬,「只是太子殿下那邊——」
的聲音微頓,側頭對上周驪音的目。
那位眼底的擔憂更濃了。
如今太子巡查在外,章皇后將賜婚的消息瞞得死,太子尚不知。等他事畢回京,得知苦等了數年的心上人被永穆帝賜婚給別家,且早已拜堂親,沒了周旋的餘地,即便有皇后和太后鎮著,宮裏怕也會起些風浪。
周驪音神微黯,苦惱地擺弄臂彎披帛。
「其實我最擔心的也是皇兄。旁的事他都能隨和,唯獨這事上脾氣拗,雖娶了太子妃,卻連皇祖母的面子都不肯給,就等著迎你。他回京後知道這事,必定會去父皇跟前鬧,若是怒了父皇,定會責罰。」
而東宮罰,撿便宜的就是梁王母子。
魏鸞豈能想不到這後果?
更何況,若只在宮裏鬧,還有皇後周全,若太子一時急找到盛煜跟前,那可就難堪了。
山道逶迤,樹影剪碎,拂金線刺繡的。
魏鸞踩著石階緩行,神也漸漸嚴肅起來。
「賜婚的事關乎皇上的面,容不得半點差錯,更不宜鬧出風言風語。皇後娘娘如此疼太子殿下,待我婚之日,或許便會遞信於他。屆時塵埃落定,他再怎麼震驚,回京前總能被勸得冷靜下來,顧全大局。」
「可皇兄怎麼甘心?」
是啊,如何甘心呢?
十數年的,魏鸞豈能不知太子的秉。
他看著長大,從垂髫孩到窈窕,萬般寵照拂,比對親妹妹還要上心。原本視若囊中、只待婚嫁的姑娘,如今忽然被賜婚給旁人,還將他瞞得不風,他怎會甘心?
屆時,哪怕在朝堂上周全得,私下裏恐怕也會有失分寸。
魏鸞垂眸蹙眉,握周驪音的手,「長寧,今日約你出來,進香散心之外,也是想將這事託付給你。出閣之後,我不宜與他會面,你得多勸著他,務必請他順應勢,切不可再提舊事。否則,對誰都不好。」
「我明白,會多去東宮規勸的。」
「還有,提醒他牢記儲君的份,萬萬不可逆著皇上的意思行事。」
「那是自然!」周驪音答應得爽快,顯然是沒細想這句話的深意
魏鸞眸微,想了想,暫未多說。
章家仗著兵權和戰功在龍椅之側酣睡已久,永穆帝韜養晦,既決意要收回兵權,章家與皇家的緣牽繫定會割裂。魏家只是個引子,往後太子、周驪音皆會捲其中。雖說章皇后的心思深沉叵測,魏鸞跟周驪音兄妹卻是自親厚,自不願他們牽連過甚。
只是如今前路未卜,縱心存憂慮,也不能提醒得太明顯。
好在他們上雖有章家的,卻也是皇家子嗣,到了山雨襲來時,想必知道該如何抉擇。
……
代了東宮那邊善後的事,魏鸞心頭懸著的一方重石悄然落地。
剩下的便是安心備嫁。
出嫁那天雲氣疏薄,樓臺披映日,秋山明凈如妝。
雖說魏嶠仍在玄鏡司的獄中扣押,敬國公府卻仍喜氣盈門,游廊甬道旁高懸緻宮燈,窗欞廊柱皆裁帖了吉祥花樣。魏鸞的伯父敬國公特地告假,要送侄出閣,皇後派的親自主持,為梳妝。
十里紅妝,一路鋪向皇帝賜給盛煜的宅邸。
自賜婚後始終行蹤飄忽的盛煜,終於在這日面,登門親迎新娘。
鼓樂笙簫漸近府門,約傳數重院牆相隔的公府後宅。
魏鸞早起盛裝,由宮中的巧手嬤嬤親自梳妝,雲鬢高堆,脂輕掃,那襲嫁是皇后特命尚局繡的,拿金銀線地滾邊,綉出緻的吉祥紋樣,襯得姿修長,氣度高華。聽見僕婦稟報,魏夫人取冠給戴上,親自挽著往廳堂走。
廳外僕婦簇擁,魏老夫人和敬國公夫婦已等著了。
滿目歡喜的笑里,當中而立的男子姿頎峻,玄鏡司那威武嚴毅的服換了新郎喜服,錦帶束腰,幾分冷厲威懾,倒顯得背影清貴逸群。
聽見靜,他往魏鸞的方向瞥了眼,目微駐,旋即稍稍讓開半步。
待魏夫人歸坐,夫妻倆敬茶辭行。
原該父親魏嶠坐的位置空著,魏鸞眼角泛酸。
魏夫人比還難,縱知姑娘出嫁是喜事,卻仍不捨得嫁到盛煜邊。瞧見新婚夫婦連目都沒半點接,再回想昔日太子對兒的萬般照拂,想想兒往後在婆家的境,眼淚終是忍不住滾落,悄悄偏頭拭。
敬茶畢,魏夫人殷切叮囑祝福。
魏鸞應了,以花扇遮面,辭別至親。
從廳堂到府門的這段路不算近,從前多走幾步都嫌累,此刻卻彷彿格外短,沒兩步就到了府門。鼓樂笙簫奏起,被扶著上了花轎,轎簾落下的那一瞬,瞧向府門的視線被遮斷,淚珠終是滾落出來。
魏鸞手指,竭力回眼角的溫熱。
這是選擇的路。
縱然前途未卜,也比前世家破人亡要好。
父親是給章家頂罪,皇后和太后要保娘家,太子也無力搭救。這世間,除了九五之尊的皇帝外,若還能有一人能救父親的命,那人只會是盛煜——即將嫁與的男人。
鼓樂沿街而過,直抵盛府門前。
魏鸞被扶著下了車,與盛煜並肩。
庭中站滿了道賀之人,即便盛煜冷,毀譽參半,卻沒人敢怠慢皇帝親自賜下的婚事,紛紛牽來道喜。踏喜堂的時候,魏鸞還瞥見了周驪音,被隨侍宮人簇擁著,奉為貴客,那雙眼睛黏在上,似乎比還張。
盛家父母聚在,高堂康健,熱熱鬧鬧地拜了堂,送新人進房。
魏鸞被染冬和洗夏左右攙扶,冠上金玉明珠沉重,得脖子泛酸。從喜堂到房,沿游廊曲徑走了好長的路,儐相、喜娘和跟盛家親近的眷賀客圍了一堆,談笑著跟隨在後,來看新人吃合巹酒。
盛煜則眉目冷峻,神淡漠。
奉旨婚,又如此倉促,想必他是不樂意的。
魏鸞心中嘆息,默默將花扇遮得更近。
……
房裝飾一新,門口擺著鴛鴦戲水的綉金四扇屏風,裏面簾帳床幔皆是喜慶的錦緞。細心嗅時,能聞到淡淡的桂花香味,不知是香爐里熏的,還是院外桂樹的香氣被風送。
屋中不見閨閣中的流蘇珠簾,卻寬敞明凈。
夫妻並肩坐在喜帳簇新的拔步床,儐相詠詩撒帳,喜娘親自端來合巹酒。
盛煜接了,停杯等。
魏鸞那套嫁層疊繁複,因金盤居中,不得不稍挪花扇,看清位置后手去取。那隻手生得好看,修長,喜紅嫁遮住白的手背,指尖削蔥似的,幾與剔的玉杯同。
盛煜的目卻落在眉眼間。
及笄之年盛裝出閣的姑娘,經宮中嬤嬤的巧手打扮,新妝綽約。娥眉點染得如同遠山青黛,微垂的長睫遮住目,盛煜卻知道那雙善睞明眸在流盼時的神采。眉心海棠艷,映襯紅雙和頰秀腮,耳畔明珠垂落,暈然生輝。
嫁輝彩華,冠雍容貴重,卻全不及眉眼間的姣麗。
盛煜不由想起前年元夕的驚鴻一瞥。
站在彩門映照的燈樓上,臨窗與人笑談,羅輕飄,顧盼彩,之如有香風襲來。
仙姿瑰逸,令人念念不忘。
那時他還不知道的份,不知道竟然是章皇后那蛇蠍婦人的親侄。
如今嫁盛府,隔著咫尺距離,比從前更人心魄。
盛煜目微凝。
原本低垂的眼睫忽然了,似要抬眸,盛煜下意識挪開視線。
錦繡鴛帳之,魏鸞目詫異。
取了合巹酒之後,原是靜候盛煜舉杯的,誰知等了片刻也沒見他,不免詫然。好在那位並未走神,在抬眸時忽然舉杯,夫妻倆於是湊近了喝盡杯中酒,引得周遭親眷紛紛道喜。
酒杯放回金盤,盛煜亦長而起。
「外間還有賓客,走吧,母親。」
語聲清冷,並無新婚的笑意,是他行走京城一貫的淡漠姿態。魏夫人含笑,旁邊有位姿儀甚的年竄上前,宣稱兄弟們好容易逮到機會,定要將他灌醉,便與人一道擁著他走了。
腳步聲漸漸遠去,屋門闔上時,魏鸞挪開花扇,輕輕舒了口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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