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州鬼蜮（一）

◎醜八怪。◎

天地初開，五帝化生，分仙、凡二界；後魔氣橫生，穢土蔓延，又幽冥。

幽冥之主，其名酆都。

——《三界傳·幽冥卷·卷首》

“……胡，胡說八道，什麽其名酆都！”

一隻幹枯的手重重拍上劣質木桌，酒碗裏的酒都被晃得濺出幾滴，漬在那本翻開的《三界傳》上。

骯髒的地牢裏，天窗下幾隙。

老獄卒往汙黑的土牆上一靠，打了個長長的酒嗝：“那是號，號酆都帝，本就不是什麽名諱……”

桌對著，一個年輕些的獄卒也喝得迷糊：“這酆都帝，就沒個名字嗎？”

老獄卒凝了半晌，搖頭，“早沒人知道了，隻曉得，那是仙界的老神仙們提都不敢提起的名字，立傳那時候，哪有人敢寫？”

“這麽厲害？”年輕獄卒大著舌頭，“真的假的？”

“哼。”

老獄卒拎過酒碗灌上一口，跟著聲冷笑咕咚下了肚：“酆都帝麾下，五方鬼帝，十殿閻羅，一統幽冥十五州，那是能傾覆仙界創世五帝的存在——要是他老人家能活到現在，那幽冥怎麽會這個樣子，住在天上的，也早就換我們了！”

年輕獄卒結舌片刻，嘀咕：“真這麽厲害，怎麽還死了上萬年了？”

老獄卒像是聽了什麽極可怕的事，忽一個激靈，就把酒意也抖醒了。

他青白著臉，搖晃起，看了眼窗外天。

“天都亮了，老八也該回來了，你去牢外等著接新的那批犯人吧。”老獄卒扭頭，朝向角落，“你，過來把這兒收拾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他的話音去是一片土牆前的角落。背著，晦暗裏站了個十五六歲的。

纖弱影穿著大了好些的黑麻，許多磨得發薄，不像，更像塊襤褸的破布，連著黑兜帽一同罩住孩的頭臉。

細得一折就斷似的手腕腳踝著病態的蒼白，從寬大空的口出來。

這樣單薄瘦弱的影，此刻卻在搬著牆角沉重的磚石。

聽見老獄卒的話，時琉放下石塊，走過來。

低著頭，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，輕得像隻小避的靈。隻是纖細腳踝間卻鎖著一條沉重的鐵鏈，著地麵，撞得叮叮當當地悶響。

姚義的年輕獄卒睜著被酒醺得發紅的眼，無聲又直勾勾地盯住走過來的。破舊髒兮的麻蓋不住逐漸拔的清麗，幽冥穢土也長不出這樣白生生的羔羊似的細膩。

一截皓白的腕子從麻裏探出來，收拾桌上的酒碗，幽冥穢土沒這皓白汙髒半點，像傳聞裏凡界的雪似的。

可幽冥沒有這樣的雪，這樣幹淨純粹的白。

姚義了幹裂的，忍不住就手過去。

“還磨蹭，”老獄卒不耐地敲了敲煙鬥，“等老八帶回人來，沒見著開陣法的，不得你一頓？”

姚義停了兩息，才不太願地起，他嘟囔著調頭往外走：“哪回帶回來的不是些凡俗廢，還回回調陣法查驗，他也不嫌麻煩。”

“膽大心細，這就是人家是牢頭，而你就一嘍囉的原因。”

“……”

姚義趿著鞋的聲音順著窄道漸漸遠了，桌旁的老獄卒也靠牆酣睡過去。

時琉抹掉桌麵最後一點水漬，抬起尖白的下頜，一雙烏黑剔的眼瞳藏在黑兜帽下，朝巷道的盡頭去。

巷道很長，到盡頭隻剩掌大的一塊。太小了，好像風一吹就明滅晃，隨時都會消失不見。

那是逃出這鬼獄唯一的。

——

幽冥有十五州。

極北之地最為荒涼，偏名為州。

州最北，常年瘴氣縱橫，寸草難生，是片死地。千年前此瘴氣忽然一夜消散，活可，當時的州州主就在此建起一座“鬼獄”。

“鬼獄”中關押的囚犯，都是獄卒從各地擄來的沒有修行的凡。每隔四十九日就取一人心頭，供那州州主修煉邪門。

其中尤以年滿十六的年最宜。

百年來這鬼獄裏有進無出，惡名遠播幽冥。因此又得名，州鬼蜮。

而時琉日夜所想，就是從這鬼獄中逃出去。

想見一見獄外天。

時琉在鬼獄裏是頂特殊的存在。

三年前，流落幽冥，被賣進了這鬼獄裏。剛進來的囚犯都要過個陣法，確保還未踏修行路，免生變故。而時琉骨齡才剛過十二，不合“供奉”要求，就一直留到了現在。

又因著弱無害，時琉比其他囚犯都自由些——在獄裏被差使著做些獄卒們懶得做的雜活。

譬如收拾整理，打飯施粥。

再譬如，包紮療傷。

“等老子養好了傷，非得把符元那頭黑狗熊打得跪地喊爺爺——哎喲！你輕著點！疼死老子了……”

罵罵咧咧的瘦猴似的年箕踞牆角，疼得嘶聲，手就想推開麵前低著頭給他包紮的兜帽。

可臨上手前，他又猶疑地停下了。

低著頭的似乎沒察覺，兜帽將的臉藏在影裏。

同個大牢房，其餘麻囚服裏有人嬉笑起來：“瘦猴，你是不是喜歡啊，怎麽一到眼前就不耍你的牛皮威風了呢？”

“放、放屁！老子才不會喜歡這種醜八怪！”

瘦猴臉漲得通紅，惱火瞪角落裏開口那人。

話是口而出，說完以後他就下意識了眼旁的——兜帽低低掩著，頭都沒抬，給他纏上止布帶的手指也輕巧平穩地勾扯著。

就好像沒聽見他們的話。

瘦猴惱意更盛，臉都燒得像猴屁了：“醜八怪你可聽好了，不要自作多，老子才不可能看上你呢，你——”

“邦邦！”

沉木棒敲在牢門上，“吵什麽，想早點投胎是不是！”

姚義站在的牢門口，惡著眼神劃了一片，最後落到唯一低著頭的上。

“時琉，跟我來。”

“……”

最後一條麻布係，時琉從牆角起。

昨夜下了雨，的地牢裏積著不水窪，轉過來起的時候晃過其中一個。冷然的暗浮過水麵，映出孩藏在兜帽下的側臉——

猙獰的長疤攀過孩本該清麗冷豔的臉，從眉旁一直蜿蜒到下。

如雪白玉壁上一道醜陋裂痕，目驚心得令人皺眉。

所以是“醜八怪”。

時琉聽過了好多日子。

但不覺得有什麽難過。畢竟這是還能好好地活在鬼獄裏、沒有被獻給幽冥那些四下流散的惡鬼匪首們做短命姬妾的唯一原因。

何況就算這樣，隨量漸漸拔起模樣，也總有些毒蛇似的冷膩眼神往上糾纏。

時琉側出牢門時，將疤痕那側朝向姚義。

可姚義視線沒往這邊落，反倒是擰著手裏的沉木棒，晦著神往幽暗牢廊盡頭走：“趕些，再慢點，那邊就得死人了。”

時琉意外地抿了抿，加快步子跟上去了。

隨姚義走到這鬼獄地牢最深的天井口，時琉看見了被扔在空地上的一個……年？

要不是聽到姚義說的，時琉心裏早有準備，那此時還真不敢貿然確定地上那糊糊的半死不活的是個活人。

他上約莫一件白，看不出紋理質地，渾上下幾乎都被染滿了——紅的，紅得發黑的，形狀像幽冥河道旁盛開的曼陀羅，妖異又瘮人，不知道流幹了沒有。

老八的牢頭和老獄卒就站在一旁，冷眼看著。

老獄卒酒意未消，正皺眉咬著煙：“怎麽就帶回來這麽一個。”

“州西北出了事，其他全死了，就這一個還剩點氣的。”老八晦著眼神。◆◆

老獄卒變了臉：“出什麽事了，竟鬧這麽大？”

“州州主，死了。”

“什麽！？”

“……”

時琉剛走近地上年，還沒來得及蹲下檢查，聞言也是一栗，按捺住了沒敢回頭。

但兜帽下，眼睫都驚抬微。

鬼獄就是州州主一手建立，供他修煉邪法，時琉對他有所了解。

幽冥十五州，原由五方鬼帝十殿閻羅各自統領一州，萬年前酆都帝不知因何忽然神隕，幽冥大，麾下十五州領主死傷過半。

歲月摧人，又經萬年征伐磋磨，如今冥土還剩幾位初任領主早就迷。

但即便如此，現任的一州之主隨便哪個都是山海裏走上來的——尤其州州主，傳聞裏得上古天魔邪法傳承，實力莫測，在現今各州州主裏也能排前列。

這樣一個正值鼎盛的可怕魔，竟然就這麽死了？

時琉臉微微蒼白，更低下頭，屏息聽著。

天井一角，老獄卒的寶貝煙都險些沒叼住：“州主何等修為……難道兗州和甘州聯手了？”

“應當不是。”

老八不知道想起什麽，發下鷹隼似的厲眸裏還閃過似懼意，“出事的地方是幽冥天澗，氣息發隻有幾息，我們於百裏外路過還被波及——要不是我警覺得早，你這會都沒替我收了。”

“幾息時間覆滅一位天魔，兗州甘州州主聯手也做不到，確定真死了嗎？”

“我去查探過，幽冥天澗最北夷為平地，州主神魂俱滅，絕無生還可能。”

老獄卒驚愕：“幾息之間神魂俱滅？怎麽可能？”

“如果我沒猜錯，是凡界有大人下來了，”老八瞇了瞇眼，“要麽是兩大仙門的太上長老，要麽是時家家主親自出手。”

“——”

蹲在地上糊糊的年旁，剛撥開那人襟的手指忽然一抖。

姚義察覺，低頭來：“怎麽了？”

“……”

地上默然片刻：“他傷得太重，快死了。”

“那就等死了直接扔出去。”姚義嫌惡皺眉。

“我再試試。”

時琉拿起旁邊裝著藥草的木箱。雖然驚神不是因為這個，但並沒撒謊，麵前地上的年確實是不行了。

經脈盡斷，半點生息也無，冰涼。

要不是這上的還沒全幹，說這是從哪裏挖出來的死人，也是信的。

盡管知道，但時琉還是開始替他上藥止。最想活著，自然也不忍心束手旁觀無辜生命流逝。

“還沒死？這小子倒是命大。”

老八和老獄卒往天井外走，路過時覷了地上一眼，“他不是這次送來的貨，是幽冥天澗外撿的，估計也是路過被大戰波及，但比我帶的那幾個強，還剩了口氣，勉強個差。”

老獄卒重新叼上煙，皺著眉吧嗒：“撿來的？不會有什麽問題吧？”

“能有什麽事，”姚義不以為意，“過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