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摘花

秀山堂在一片谷地，視野開闊，有前後兩個院，顯得十分氣派。

前院人聲喧鬧，寨中人進進出出，都要在這登記名牌，一夥年輕弟子正要奉命出門辦事，大概是難得撈著一個出去放風的機會，一個個得屁顛屁顛的，那邊登記，他們在這邊“嘰喳”地互相打鬧，正在興頭上，迎面撞見李大當家大步流星地走進來。

年輕弟子們當場嚇了一群小仔，脖端肩地站一排，戰戰兢兢地齊聲問好。

李瑾容沒有停留，徑直帶著周翡和李晟轉到了後堂。

後堂的主管是個圓臉的中年漢子，名馬吉利，人如其名，長得十分喜慶，一開口就讓人覺得他要拜年。

馬吉利帶著個滿頭鶴髮的老婦人早早迎出來等著，隔著老遠便作揖道：“大當家好。”

“馬兄，”李瑾容點了個頭，隨後又沖馬吉利後的老婦人說道，“老夫人久等了。”

那老婦人看著不像江湖人，像個小有積蓄的鄉下老太，手中提著把木頭拐杖，遠遠地沖周翡他們笑，很是慈眉善目。

這老婦人姓王，原是四十八寨中“瀟湘”一派掌門人的未亡人，亡夫死後，因為門派沒有什麼出類拔萃的後輩人，便以老朽之暫代一寨之主。

“不急不急，我也剛到，”王老夫人說道，一開口，更像個鄉下老太太了，“老啦，腳不靈便，我提前一點慢慢走過來，省得煩你們等……啊喲，瞧瞧，晟兒比你姑姑高一頭了，真是個大小夥子！還有小阿翡，快來，扶我老婆子一把，有日子沒上婆婆那玩了吧。”

周翡稀裡糊塗地被塞了幾塊糖，正好著，乾脆很捧場地吃了，也不知道老人家來秀山堂做什麼。

馬吉利將他們引後堂正院，只見那有一座高臺，臺上豎著四十八拔地而起的大木頭柱子，每柱子下都站著一個人。

馬吉利笑道：“這就是咱們後堂專門考校弟子的地方了，你們以前的師兄師姐們給這四十八大柱子起了個名，做‘摘花臺’。這四十八立柱代表咱們四十八寨，每木柱下都一個門派的守柱人，你們要在三炷香的時間，儘量取到上面的紙窗花。”

馬吉利手一指，周翡順著他的手指方向去，見那些大木頭柱子頂上有個小鉤，勾著一片掌大的窗花，紅紙裁就，有的是人相，有的是亭臺樓閣，非常巧。

馬吉利接著道：“方法不限，十八般武藝都能用，哪怕你用三寸不爛之舌，能說守柱的師兄給你讓路也可以。三炷香，能取下兩張紙窗花，就算通過，自此可出師，但有一條——”

馬總管笑容可掬地了手，好像還頗為不好意思似的：“這些紙窗花都是我閑來無事自己剪的，見笑，手藝不佳，紙也脆，一扯就壞，‘摘花’的時候千萬小心，破了的可就不算數了。”

周翡抬頭看了看那些活潑生的紙窗花，覺馬總管真是幹一行一行的典範，問道：“怎麼能算是摘下來？是拿到手就算，還是要等到徹底下臺才算？”

馬吉利道：“阿翡心思真實縝。”

周翡乾笑了一聲，這點心眼，實在是被魚老坑出來的。魚老這輩子說話就沒算過數，比如，說好了開牽機帶六塊落腳石，等好不容易跳出這六塊落腳石牽機線的範圍，還沒來得及口氣，轉眼發現腳底下落腳石又了——魚老說了，雖然說好了開六塊落腳石，可沒說老是那六塊不許換！

周翡往往無言以對，只好在洗墨江裡被牽機到追殺。

馬吉利對解釋道：“不是拿到為準，也不是下臺為準——以落地為準，你在上面的時候，守柱人可以和你爭搶，等你落了地，守柱人便不能再手，否則摘花臺上的守柱人一擁而上怎麼辦？再者說，真讓年輕一輩的小弟子贏過師兄師姐，未免太苛刻。”

李晟對著摘花臺多看了幾眼，問道：“馬叔，那空著的柱子可是我李家寨麼？”

“不錯，”馬吉利道，“大當家這些年忙於寨中事務，沒收過弟子，李家寨沒有守柱人，因此那柱子一直是空著的——哎，小子，拿到空柱上的紙花可不算。”

這時，李瑾容忽然開口道：“往日空著，今天既然我來了，四十八柱就能湊齊了。”

馬總管和王老夫人都吃了一驚。

李瑾容隨便從旁邊的兵架子上抓了一把重劍，單手拎起來掂了掂，緩步走到李家寨的立柱下面，旁邊四十七個弟子頓時如臨大敵，連腰都直了幾分，齊刷刷地叮囑周翡和李晟。

馬總管角了，覺這倆孩子今天恐怕不順利，連忙拍馬屁道：“大當家說笑了，您往這一站，也就是讓摘花臺看著整齊罷了，別說是咱們寨裡的小娃娃，就是北斗首座‘貪狼’親至，敢上您那立柱嗎？”

說完，他唯恐自己說得太晦，又忍不住提點周翡和李晟道：“四十八柱子，取下兩張紙花就可以了，四十八寨各有所長，咱們習武之人一招鮮便能吃遍天，也不用面面俱到，挑你擅長的就行——你們倆誰先來？”

周翡沒吭聲，李晟看了一眼，說道：“我吧。”

“應該，長有序，”馬吉利喜氣洋洋地應道，隨後揚聲道，“四十八寨子弟上摘花臺，燃香——”

周翡了耳朵，總覺得馬叔以前恐怕是個民間“大”，朗朗一開口，下一句就能蹦出個“請新娘落轎”、“本家賞錢一百二十吊”之類的。

然而馬叔沒有嗷嗷紅白喜事那些詞，他看著走摘花臺的李晟，逐字逐句地念起了門規：“第一條，不得濫殺無辜，第二條，不得擄掠……”

三十三條門規念罷，馬吉利停頓了一下，又字正腔圓道：“我輩中人，無拘無束，不禮不法，流芳百代不必，臭萬年無妨，但求無愧於天，無愧於地，無愧於己！”

周翡聽得一愣，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馬吉利，見他胖嘟嘟的小圓臉繃了起來，竟是說不出的莊重。

李晟謹慎地觀察了一下摘花臺上四十八木柱的位置，然後形一晃，直奔“千鐘”那木柱而去。李晟心思機巧多變，再花哨的小巧功夫，他看一遍就能明白個八九不離十，正與講究以力制巧的千鐘相克。

守柱的弟子橫過一戟要攔住他的去路，李晟形陡然拔地三尺，穿花繞樹似的繞著柱子盤旋而上，守柱的弟子正待要追，李晟卻突然回，出腰間兩把短劍居高臨下地一撲，使了個“泰山傾”，守柱的弟子反應不及，仰面將長戟上推扛，李晟雙夾住木柱，靈狐似的一轉，劍戟相撞，反倒讓他借力上竄，一把將上面的紅紙窗花揭了下來。

李晟摘下第一張“花”，卻不停留，也不下來，將那紅紙窗花往袖中一揣，直接從千鐘的木柱上一一撲，飛上了旁邊第二木柱，那守柱人沒料到他輕功這麼好，再上去追已經失了先機，李晟輕飄飄地揭下了第二張。

馬總管忍不住了一聲好，對王老夫人道：“好多年沒見過這麼利索的後生了，您猜猜他能揭幾個？”

王老夫人笑道：“當年李二爺在三炷香之，一口氣揭了十二張紙窗花，我看這小子功夫扎實，還會連蒙再騙，得青出於藍。”

馬總管看了看旁邊似乎若有所思的周翡，便忍不住逗道：“阿翡能摘幾張？”

周翡心不在焉道：“一張。”

馬總管：“……姑娘，那你出不了師了，得回去再練幾年。”

周翡茫然地看了他一眼，眨了兩下眼才回過神來，隨和地改口道：“哦，那就倆吧。”

馬總管從未見過這麼有追求的年人，扯著角乾笑了半天，對著這志向，實在是昧著良心也誇不出來，只好憋出一句：“不驕不躁，謙虛謹慎，很好。”

後面守柱的弟子漸漸也看明白了李晟的路數，除了剛開始兩個被他弄得措手不及的守柱人，紅紙窗花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取到的，然而李晟進退有度，難得不浮躁，一步一步走得十分沉穩，時不常地來個聲東擊西，及至三炷香快要燒盡，李晟已經摘下了十五張紅紙窗花，最後止步於瀟湘派的木柱上，瀟湘派也用劍，劍法輕靈縹緲，守柱的弟子跟李晟頗有些異曲同工的意思，倆人賞心悅目地纏鬥半晌，一不留神將紅紙窗花扯壞了一個角。

這時，馬總管揚聲道：“香盡！”

李晟落了地，沒有去數他的果，先低頭跟守柱人見禮：“多謝諸位師兄師姐手下留。”

然後才回過頭去，有些期待地去看李瑾容。

見李瑾容臉上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，沖他點了一下頭，李晟才松了口氣，取出他一路剝下來的紅紙窗花送到馬吉利面前，說道：“馬叔請點一點，不知道有沒有弄破的。”

李晟裝大尾狼很有一套，他既然這麼說了，肯定連個小破口都沒有，馬吉利眉開眼笑地將李晟從頭髮到腳趾甲誇獎了一通，又說道：“且先在旁邊稍等片刻。”

李瑾容道：“周翡，到你了，過來。”

馬吉利忙道：“稍候，稍候，容我把揭下來和撕破的紙花換上新的。”

李瑾容說道：“不用，燃香。”

馬吉利：“……”

周翡毫無異議，聞聲便上前，隨手往腰間一……了個空。

這才想起來，自己那把刀在洗墨江邊的山崖上借給的李妍當拐杖了，只好跟李瑾容一樣，臨時從旁邊兵架上挑了一把長度差不多的。

馬吉利看得眼皮跳，忙叮囑道：“不換就不換，你哥拿了十五張，壞了一張，還剩下三十二張，也夠你用了，只是第一次出手要慎重，選好……”

他話沒說完，便嚇得沒聲了——好個膽大包天的小丫頭片子，直奔李瑾容去了！

場中除了李瑾容，全都給周翡驚呆了。李大當家卻仿佛早料到有這麼一出，面不改地手腕一抖，掌中陳舊的重劍發出歎息似的低鳴，輕輕一劃，摘花臺上的石板巨響一聲陡然掀起，要將周翡拍在三尺之外。

周翡不躲不閃，將手中刀一拔……秀山堂的破刀久無人用，鏽住了，沒拉。

馬總管快不忍心看了。

周翡“嘖”了一聲，乾脆也不拔了，連著鞘使了一招大開大合的“挽山河”，是從紛飛的石板中開出了一條路，分毫不差地剛好夠本人通過。

這是無數次鑽牽機網的經驗，李瑾容暗自了聲好，臉上卻不出來，縱追上，居高臨下地一劍下。

本功深厚，手握重劍更是如虎添翼，對著周翡，這一劍竟也毫不收斂力道，整個摘花臺都在震。

周翡只覺空中多出一座太行，轟然頂。

王老夫人驚道：“大當家手下留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