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篤篤篤……”慶壽寺的木魚聲不快不慢，卻毫無消停的征兆。

姚廣孝閉目手握佛珠，一顆顆地著，過了一會兒忽然睜開眼睛道:“燕王府上死掉的那孩，與世子在京重病時，癥狀果真一樣?”

正坐在旁邊團上，面目方正、頭髮花白的相士袁珙道:“癥狀別無二致……王府上那個孩兒乃誤食君影草中毒，百藥莫解，前幾天王府上的人已把君影草全拔掉了，以防再有人誤食。”

袁珙沉片刻，又問:“此事要不稟奏燕王?”

“慢！”姚廣孝眼睛依舊閉著，說出一個字又不吭聲了，拿著佛珠數了良久，還微微彈，只是沒念出聲來。

這時姚廣孝終於又開口道:“大虛，你進來。”

一個稍年輕的和尚掀開草簾，走進來低頭作單手禮。

姚廣孝遞了個眼，那個大虛的和尚便對袁珙道:“貧僧奉命前往京師，面見某勳貴，聽說高郡王害人命之事，順便查到了事中一些小小的蹊蹺矛盾之……”

和尚停頓稍許，走上前兩步，在袁珙的耳邊小聲說了一通話。

袁珙聽了一會兒，先是若有所思，後又恍然大悟的模樣。

姚廣孝看了他一眼:“袁先生找個時機，見見那杜姑娘，大有用。”

袁珙點頭應允。

姚廣孝見他似乎還有點疑慮，便道:“沒有遠慮，必有近憂。咱們以前談過高王是怎樣的人，或許有偏差。況且那天老衲在燕王府上，不慎與他結了點怨……倒無所謂了，老衲原本就與他不合。此時機會甚好，何不掌握先機，先防著一手?”

袁珙道:“大師言之有理。”

……杜千蕊會做飯，卻不會製服，小時候學的那點紅手藝，上不了臺面，做不來好裳的。

朱高煦送了一些綢，挑了兩匹出來，便上王貴那乾兒子曹福，幫趕車出門找裁。最近曹福總在前廳晃，正好被杜千蕊住了。

他們趕車到斜街，這邊有北平最好的裁鋪子。杜千蕊挑了一家，曹福在外面等著，便拿著綢進去了。

不料剛進門樓，便走出來一個年老方士，擋在杜千蕊面前，抱拳道:“杜姑娘，可否借一步說話?”

杜千蕊吃了一驚，看著他道:“你是誰?”

方士道:“杜姑娘可是欽犯，這麼快就敢出來走了?”

杜千蕊更驚訝，想轉走。

不料方士又道:“欽犯就是欽犯，可別有恃無恐。你那世，若讓貴人知道了，還會護你麼?”

幾句話下來，杜千蕊竟邁不開腳步了，手也不聽使喚地哆嗦，冷汗從額頭上浸出來。

“這邊請。”方士道。

杜千蕊一時間手足無措，眼睛看到的一切東西仿佛都失去了，竟鬼使神差地跟著方士走了進去。這鋪子廳堂進去，還有個院子，房屋裡一些婦人正埋頭忙活著。方士走到牆角，便站定了。

“你想說甚麼?”杜千蕊聲問道。

“可悲！”方士盯著搖了一下頭，裡吐出兩個字來。

杜千蕊聽到這兩個字，心裡一酸，幾乎要當場失態，哭出聲來。

方士的小眼觀察著，又繼續道:“姑娘編造的世，不是自己的，卻是別人的吧?你眼羨嫉妒別人，能遇良人搭救離可悲的低賤行當。可惜，你的境一樣可悲，世卻並不一樣值得可憐。

當你遇到那貴人三番選你，

自以為有戲，就依樣畫瓢，將別人的世套用在自己上。更過分的是，還故意激怒許大使，好讓他中了計，將你折磨得十分可憐。是不是心機用盡，終於如願得償了?” 杜千蕊不斷搖頭，說道:“我並不想置許大使於死地！他本來就做過壞事，我以為讓他點委屈也無妨。更沒想到事兒會變後來那樣……”

方士冷笑道:“咱們想想，若是那貴人知道了你一直在算計他，還讓他犯了人命被幽，差點沒走，他會怎樣?

就算他突然不暴戾了，饒你一命，這時隨便一個人拿一張榜，送你去府，接下來又會如何?”

杜千蕊手按住心口，臉一冷:“你想怎樣?”

方士道:“你得告訴老夫，在京師看到過什麼，那貴人做過什麼?然後，你得呆在那貴人邊，今後有什麼消息得告訴咱們。只要做到這兩條，老夫保你無事，還會想法替你安頓一切。”

杜千蕊冷冷道:“我什麼都沒看到！”

方士面兇，“最好想清楚了說！那貴人是不是用君影草給他的長兄下毒?在甚麼時候、用什麼藥解的毒?”

杜千蕊上發，張了張，卻什麼也說不出來。

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場面，在黑夜的火中，一個悉的低沉聲音道:你就當不知道，可以麼?

那個聲音說的各種話，一腦兒湧上心頭，在裡繚繞不去。

……我若坐視不管，讓杜姑娘傷了手指，以後還怎麼聽你彈琵琶……能不能恕你的罪，我說了不算，你得問這位姑娘……是這細致用心的做法，花費的時間和耐心，我嘗到了滿溢的心意……

“不知道！”杜千蕊帶著哭腔道，幾乎大喊出來。

說罷奪路而走，方士追了幾步，道:“杜姑娘不用急，想清楚了，再告訴老夫。”

“不知道！我死也不知道！”杜千蕊提著子，一邊疾走一邊道。

奔出鋪子，看見曹福站在馬車旁邊，便道:“我看了幾件，這鋪子手藝不行，咱們走。”

曹福坐到前面，甩了一下鞭子，回頭道:“杜姑娘，咱們現在去哪?”

杜千蕊道:“回府，不做了。”

回到郡王府，朱高煦和王貴出去後、似乎還沒回來，杜千蕊忽然很怕見到他了。臉上的笑容已完全不見，慘白的一張臉，在前廳遇到王大娘。

王大娘偏著頭，毫無顧忌地看了一番，問道:“杜姑娘，你是不是病了?”

杜千蕊之前在府上一直與人為善，小心討好每個人，這時也沒了耐心，順著話冷冰冰道:“我有點不舒服。”

走進自己住的廂房，“砰”地一聲把門關上，徑直趴到床上，把臉埋進被子裡，用抑的聲音大哭起來。

可悲！這個詞像一把刀一樣，準確地捅進的心窩。不是沒被人罵過，但沒有真正罵到痛，完全不會有今天的。

杜千蕊越想，越覺得自己真的可悲。無恥地編造一個世，實際上卻並沒有讓人歎息可惜之，無非就是一大群教坊司姑娘中，最不起眼的一個罷了。甚至覺得，自己連存活在這世上的理由都沒有。

記得在富樂院時，杜千蕊因為可憐一個服侍人的丫鬟，常送一些不穿了的舊服給，不料那丫鬟卻在背後說:我穿了杜千蕊的服，比穿還漂亮……當時杜千蕊就罵“可悲”。結果現在，杜千蕊自己竟“穿上”了別人的世，比那丫鬟更可悲！

杜千蕊整個人的魂兒仿佛一下子被走了似的，覺天塌下來了。

怨自己自作聰明，沒想到遇到的是個王爺，更沒想攪進命案和如此複雜的謀詭計之中。

這下真的完了，就連回去教坊司繼續賤業也不能，還變了欽犯！

哭了很久，杜千蕊從床上爬了起來，又對著銅鏡看自己的紅腫的眼睛。也不哭了，反正從小到大，一直都沒好事，不是被賣就是被侮辱，今天也不是第一回覺日子如此混帳，所以很快就從崩潰的緒中恢復過來。

杜千蕊思前想後，覺得趁此時還沒事發，趕離開北平，找個地方躲起來才是明智的做法。無可去，看來只有回老家，那窮鄉僻壤的村子，京師的榜也到不了……得想想法子，怎麼回江西。

不然哩，能去哪?

就在這時，王大娘“砰砰砰”拍了幾下門，在門外道:“杜姑娘，王爺和王貴回來了！你去告訴王貴，好讓他給你拿幾副藥。”

“好勒！”杜千蕊裝作若無其事的口氣回應。

打開房門，埋著頭不想讓人看見腫了的眼睛，徑直去廚房，自己燒水，好用熱巾敷一下，讓腫的地方消得快一點。

就在這時，看著廚房裡的各種食材，忽然想到:自己還有一門傍技，做點心，沒讓王爺嘗過自己做的點心……這一去，可能再也沒法讓他嘗到了。

於是杜千蕊取了圍圍上，又把袖子挽起來，拿了隻碗先舀糯米，嫻地在廚房裡忙活起來。

心事重重地乾著活，過得一會兒，又心存僥幸:萬一那個方士沒有告狀呢?或者王爺原諒自己，既往不咎?

杜千蕊一邊不舍地想象，一邊自己又不斷搖頭。心頭十分猶豫。

忙了好一陣，側把頭到窗戶邊，看日頭，心道:還沒到用晚膳的時辰，王爺又出門回來，可能有點了，正好這時候送點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