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花三百文雇人種地都要心疼許多天的莊漢，給兒子買五百文的文房用卻連眼都不眨。

父母心，千百年從未變過。

李素捧著紙墨，覺得沉甸甸的，紙墨不重，父親的期捧在手中，卻令他雙手微微發。

李道正滿臉含笑，重重拍拍李素的肩：“好好讀書，讀好書做咧，陛下給你封太醫署的不行，辭了就辭了，我娃將來不做治病的大夫，要做上馬治軍下馬管民的大咧。”

李素沉默著點點頭，心緒有點。

父子倆一人一大碗面，蹲在門檻外稀里嘩啦吃完，李道正把碗一擱便出門了，二十畝地已種下了麥種，今年春雨多，應該有個好年景，李道正患得患失，每天都在田邊盯著，生怕出了一紕。

李素坐在房里，徐徐展開手中的紙。

紙是很普通的麻紙，稍微一下便破碎了，托東漢那位名蔡倫的太監的福，造出的紙給天下的讀書人帶來福音，然而紙的質量還是太差，跟后世潔白如雪的白紙差遠了。

李素拈起麻紙的一角，小心地了一下，果然碎了。

坐在房里發呆，李素的眼睛卻越來越亮。

這是條財路啊，后世的造紙怎麼造來著？好像在現有的造紙工藝里面摻了某種水果的，以及添加麻纖維用來增強韌度，麻纖維和桑皮似乎還要事先用熒漂白，這樣造出的紙雪白干凈，韌度強，不易碎……

還有，這個年代的印刷似乎也笨得出奇，印一頁書就得請師傅專門刻個版，印完后就沒用了，也沒人試過省時省力的活字印刷……

都是財路，得記下來，將來開個小黑作坊，一聲不吭造紙印書，悶聲發大財，關鍵技掌握在自己手里，誰要也不給。

現在還不是發財的時機，李素對這個世界還是太陌生了，到現在還沒把腳步出過太平村，造紙和活字印刷太驚世駭俗，出這麼大的風頭，不一定惹出什麼禍端。

等到將來數錢數到手筋，老爹應該不會再為幾百文錢心疼了。

為未來做好了打算后，李素起往屋外走，也去自家地里看看，不能讓老爹一人忙活。

走了兩步，眼角余不經意瞧見桌上那一疊紙，李素又停下，目若有所思。

老爹辛苦給自己買紙買筆，不管怎麼說，也該在上面寫點東西，老爹回來發現紙上寫了字，盡管他不認識，想必也會高興吧，畢竟這代表著兒子已是讀書人了。

李素將筆開了鋒，硯臺里滴了點水，新買的墨條在硯臺上緩緩磨了一陣，然后用心思索著繁字的寫法，良久，終于落筆。

勸君莫惜金縷，勸君惜取年時，花開堪折直須折，莫待無花空折枝。

最后一筆收鋒，大功告。

很好，很勵志，充滿了積極向上發圖強的意味，然而李素臉卻有些沉。

這筆臭字實在太難看了，可謂慘不忍睹。

拈起準備將它撕掉，轉念一想，不管好字臭字，放在這里讓老爹開心一下亦未嘗不可，反正寫得再差他也不認識。

決定了，就放在這里吧，自己不看便是。

*

郭駑走在鄉間的小道上，負著手瞇著眼，看著漸漸西沉的夕，角勾起一抹輕笑。

日子，就像這夕一樣，越來越有奔頭。

郭駑本是長安人，時家境頗，父母給他請了先生，十年寒窗苦讀，終于頗有文才，然而花無百日紅，年后父母撒手人寰，偌大的家業留給他，郭駑只是書生，不善經營也不善持家，家境于是慢慢衰落，最后落得賣房賣地，與妻兒居于親友家中，寄人籬下的日子過了三年，其間也考過科舉，投過行卷，然則如石沉大海，杳無音訊。

今年開春后，聞知東公主在封地興辦村學，郭駑當時便了心，他和妻兒再也不愿過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，于是寫了幾篇自認生平最得意的策論和幾首律詩，投到公主府上。

這是郭駑此生最大膽也是最明智的決定，投書三日后，公主府派來了一位宦，轉達了東公主的意思，請郭先生村學教書，月俸黍米兩斗，錢四十文。

讀書雖然當不，但現在的境況已是老天的厚賜了。

郭駑很惜福，他知道目前的生活相比當初食無著的日子，是多麼的不易。

慢慢踱步走到涇河邊，看著波粼粼的河面，郭駑忽生詩意，想出一首得意的詩來，既能表達自己的心，又能為自己的文才添上一筆濃重的履歷。

張醞釀半天，郭駑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不出來，喜悅漸漸變了蕭然，呆呆地站在河邊，無限惆悵地嘆了口氣。

朝廷沒將他錄取為士是正確的，英明的，自己的才干，也只配當一個教書先生了。

河邊并不太清靜，不遠總有窸窸窣窣的人聲，郭駑皺了皺眉，慢慢湊上前去，打算與說話人聊一聊，他想融這個陌生的環境。

………………

“讀書，誰說我不會讀書？今就學了好多學問，學堂里的郭先生教的，爹問我時我懶得答他罷了。”王樁的表有些怒。

回家后老爹問他學到了什麼，王樁吭吭哧哧半天說不出，于是挨了今天的第四頓揍，吃過飯兄弟倆跑到河邊玩耍，老二又拿話兌他，令王樁現在一肚子火氣沒發。

“你學了個啥？你說出一句我就服你。”王老二顯然不怎麼給兄長面子，斜眼瞥著王樁的模樣分外欠。

“我……我，我學詩咧！學到好幾句，什麼床前明月，疑是……疑是地上那啥，對，地上霜！還有誰知盤中餐，粒粒皆辛苦……”王樁被老二一激，記憶如有神助，磕磕絆絆把李素上午念的兩句詩回憶起來了，但郭先生教的《千字文》……不好意思，一個字都沒記住。

“咦？這誰的詩？我沒教啊……”郭駑奇怪地睜大了眼睛，將王樁剛才念的詩句在里默默咀嚼一番，郭駑越品越覺得驚奇。

再也顧不得什麼先生的風度，郭駑三兩步從河灘邊的矮叢林里竄出來，一把揪住王樁的胳膊，瞪著他：“小娃子，剛才的詩誰教你的？說實話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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