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無羨一把掀了蓋在上的被子,右手五指埋頭髮中,心頭那荒謬又悚然的莫名仍然揮之不去。
這時,靜室的木門輕輕叩了兩下,藍思追的聲音在外響起:“莫公子?你醒了嗎?”
魏無羨:“這麼早我幹什麼?!”
藍思追:“早、早?……可是,已經巳時了呀。”
藍家人都是卯時作亥時息,極其規律,魏無羨則是巳時作丑時息,也很規律,整整比他家晚了兩個時辰。他趴了半夜,腰痠背痛,耿直地道:“我起不來。”
藍思追道:“呃,你又怎麼啦?”
魏無羨道:“我怎麼了。我被你們家含君睡了!”
藍景儀的聲音也氣勢洶洶地響了起來:“你再胡說八道我們可饒不了你。出來!”
魏無羨冤枉道:“真的!他睡了我一整夜!我不出去,我沒臉見人!”
幾名小輩在門外面面相覷。含君的住所旁人不能隨意踏,他們哭笑不得,又沒法直接進去把人拖出來。藍景儀怒道:“真是沒沒臊!含君又不是斷袖,他睡你?!你別去睡他就恩蒼天了。起來!把你那頭驢子牽走,好好治治它,喧譁死了!”
提到他的坐騎,魏無羨忙一骨碌爬起:“你對我的小蘋果怎麼了?!你不要它,它可會尥蹶子了。”
藍景儀道:“小蘋果是什麼?”
魏無羨道:“我的驢啊!”他出了靜室,轟著幾名小輩帶他去找坐騎,被人領到一片青草地上,那頭花驢子果然在大不止,喧譁不已。大的原因是因爲它要吃草,但是那片草地上聚集著幾十團滾滾的白絨球,讓它無法下。
魏無羨喜道:“好多兔子!來來來,叉起叉起,烤了!”
藍景儀七竅生煙:“雲深不知止殺生!趕讓它閉,早讀的都來問過好幾次了!再這樣我們要被罵死了!”
魏無羨把拿給他的早飯裡的蘋果給它吃了,果然,花驢子一啃蘋果就顧不上,咔咔嚼皮子。魏無羨一邊著它的後頸,一邊打這幾名小輩上通行玉令的主意,一邊還指著滿地圓滾滾的白兔子,道:“真的不能烤?是不是烤了就要被趕下山去?”
藍景儀如臨大敵,連忙張開雙手擋在他面前,道:“這是含君養的,我們只是偶爾幫忙照看而已,你敢烤!”
魏無羨聽了,險些笑倒在地,心想:“藍湛這人真是!以前送他他都不要,現在自己地養了一大羣。還說不要,哄誰?饒命,其實他暗地裡是喜歡這種白乎乎乎乎的小東西吧!含君板著臉抱著個兔子,哎喲我的媽,我要不行了……”
可再一想起昨晚他趴在藍忘機上時的那個景,他忽然又笑不出來了。
正在這時,從雲深不知的西面,傳來了陣陣鐘聲。
這鐘聲和報時辰的鐘聲截然不同,急促又激烈,彷彿有個害了失心瘋的狂人在敲打。藍景儀與藍思追臉大變,顧不得再跟他科打諢,甩下他就跑。魏無羨心知有異,連忙跟上。
鐘聲是從一座角樓上傳來的。
這座角樓做“冥室”,四周牆壁皆是以特殊材料製,篆有咒文,是藍家招魂專用的建築。當角樓上鐘聲自發大作之時,便說明發生了一件事:在裡面進行招魂儀式的人,出了意外。
角樓之外,圍過來的藍家子弟與門生越來越多,可沒有一個人敢貿然進。冥室的門是一扇漆黑的木門,牢牢鎖住,只能從裡面打開。從外部暴力破壞不僅困難,也違反忌。招魂儀式出了意外,這是很可怕的事,因爲誰也不知道究竟會召來什麼東西,冒冒失失闖又會發生什麼。而自從冥室建立以來,幾乎從來沒出現過招魂失敗的況,這就更讓人心中惴惴了。
魏無羨見藍忘機沒有出現,預不妙。若是藍忘機還在雲深不知,聽到警鐘鳴響應該立刻趕過來纔對,除非……突然,黑門砰地被撞開,一名白門生跌跌撞撞衝了出來。
他腳底不穩,一衝出來便滾下了臺階。冥室的門旋即自關上,彷彿被誰憤怒地摔了上去。
旁人連忙七手八腳將這名門生扶起。他被扶起後立刻又倒下,不控制地涕淚滿面,抓著人道:“不該的……不該招的……”
魏無羨一把抓住他的手,沉聲道:“你們在招什麼東西的魂?還有誰在裡面?含君呢?!”
這名門生似乎呼吸十分困難,張道:“含君,讓我逃……”
話沒說完,殷紅的鮮從他的鼻子和里一涌而出。魏無羨將人推進藍思追懷裡,那支草草製的竹笛還在腰間,他兩步邁上數級的臺階,踹了一腳冥室的大門,厲聲喝道:“開!”
冥室大門張狂笑一般,霍然開啓。魏無羨旋即閃。大門跟在他後合上。幾名門生大驚,也跟著衝上去,那門卻無論如何也打不開了。一名客卿撲在門上,又驚又怒,口而出:“剛纔這個究竟是什麼人?!”
藍思追扶著那名門生,咬牙道:“……先來幫我。他七竅流了!”
一進冥室,魏無羨便覺一陣抑的黑氣面而來。
這黑氣彷彿是怨氣、怒氣和狂氣的混合,幾乎眼可見,被它包圍其中,人的口被迫得悶痛。冥室部長寬都是三丈有餘,四個角落東倒西歪昏著幾個人。地面中央的陣法上,豎立著這次招魂的對象。
沒有別的,只有一條手臂。正是從莫家莊帶回來的那隻!
它一子般直地站立著,截面向地,四指拳,食指指天,似乎在憤怒地指著某個人。充斥了整個冥室的源源不絕的黑氣就是它散發出來的。
參與招魂儀式的人逃的逃、倒的倒,只有東首主席之方位上的藍忘機還正襟危坐。
他側橫著一張古琴,手並未放在弦上,琴絃卻兀自震嗡鳴不止。原本他似乎正在沉思,又或是在凝神傾聽什麼東西,覺察有人闖,這才擡首。
藍忘機臉上一向波瀾不驚,魏無羨看不出他什麼心思。原本坐鎮一方的藍啓仁此刻已經歪倒在一旁,和那名逃出冥室的門生一樣,七竅流,神智盡失。魏無羨頂替了他的位置,旋踩在了西首的方位上,將竹笛從腰間拔出,舉到脣邊,與藍忘機遙遙相對。
莫家莊當夜,魏無羨先以哨聲相擾,藍忘機再遠遠以琴音相擊,兩人無意中聯手才制住了這條手臂。藍忘機與他目相接,瞭然,右手擡起,一串絃音流瀉而出,魏無羨當即以笛音相和。
他們所奏此曲,名爲《招魂》。以死者、的某一部分、或生前心之爲介,使亡魂循音而來。通常只要一段,就能在陣中看到亡魂的形浮現出來。可是,二人一曲即將奏末,也沒有魂魄被召來。
那隻手臂憤怒了一般,通青筋暴起,空氣中的抑更重了。若此時鎮守西方的是別人,也逃不了藍啓仁那樣七竅流的下場,早已支撐不住倒下了。魏無羨暗暗心驚:他和藍忘機同奏《招魂》也無法將亡魂召來,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。除非……除非這名死者的魂魄,和它的一起被割裂了!
看來這位仁兄比他慘一點點。當初他雖然被咬得比較碎,但好歹魂魄是齊全的。
《招魂》不,藍忘機指間調子一轉,改奏起了另一曲。
這支曲子與方纔詭譎森然、仿若喚問的調子截然不同,靜謐安然,曲名《安息》。這兩支曲子都是流傳甚廣的玄門名曲,誰會彈奏吹奏都不稀奇,魏無羨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。
夷陵老祖的鬼笛名爲“陳”,威名遠揚。他此時以竹笛應和,故意吹得錯頗多、氣息不足,令人不忍卒聽。藍忘機估計從來沒和如此糟糕的人合奏過,彈了一陣,終於無法繼續若無其事地繼續下去了,面無表地擡眼看他。
魏無羨厚著臉皮裝作看不見,調子越跑越遠,轉了個,正準備繼續吹,突然後傳來異象,他回頭一看,登時一驚。只見原本已失去意識的藍啓仁竟然直地坐了起來,頂著一張七竅流、七竅生煙的臉,鬍子嗓子、指著魏無羨的手都在發抖,聲嘶力竭道:“別吹了!滾!快滾!不許——”
到底“不許”什麼,還沒說完,他吐出一口鮮,又原地倒了回去,重新陷奄奄一息的昏迷之中。
藍忘機:“……”
魏無羨目瞪口呆。
他知道藍啓仁的“不許”後面是什麼:不許吹了!不許合奏!不許玷污他徒忘機的琴音!
他們這一場琴笛合奏,竟然把藍啓仁活活氣醒又活活氣暈了過去,可見難聽到什麼程度……
不過,即便如此,那隻手還是在笛聲與琴音的聯合制下緩緩垂倒。魏無羨毫無愧之意地想,難聽歸難聽,有效果就行。
最後一聲弦響止息,須臾,冥室大門彈開,日潑地而。大約是角樓上的警鐘停止了鳴響,原先圍在冥室外的子弟與門生們都衝了進來,登時一片都在“含君”。
藍忘機將手在弦上,制止了琴絃嗡鳴的餘音,起去探藍啓仁的脈。有他帶頭,其餘人也很快鎮定下來,年長的幾位前輩將冥室裡七竅流的幾人放平,實施救治。他們在施針送藥,另一撥門生則擡來了一尊銅鐘,打算將那隻手臂罩在裡面。現場雖忙碌,卻井然有序,且輕聲細語,沒有任何人發出喧譁聒噪之聲。
幾人憂慮道:“含君,丹藥和施針都無效,這該如何是好?”
藍忘機三指仍放在藍啓仁脈上,凝眉不語。藍啓仁主持過的招魂儀式沒有一千也有八百,其中不乏厲鬼兇靈,連他都被怨氣反撲所傷,可見這隻鬼手怨氣有多駭人,簡直前所未見。
魏無羨將竹笛回腰間,在那尊銅鐘之旁蹲下,挲著上面的金文,心中正思索,忽見藍思追面黯然之,道:“怎麼了?”
藍思追早已知他非是等閒之輩,略一遲疑,低聲道:“許有些愧疚罷了。”
魏無羨道:“愧疚什麼?”
藍思追道:“這隻鬼手,是衝我們來的。”
魏無羨微笑道:“你怎麼知道的?”
藍思追道:“不同品級的召旗,有不同的畫法和威力。當初我們在莫家莊畫的那幾面召旗,作用範圍只有方圓五里。可這隻鬼手,殺氣很重,以人骨氣爲食。如果它一開始就在那作用範圍之,以其兇殘程度,莫家莊早流河了。可是,它是在我們抵達之後才突然出現的……即是說,它一定是被心懷惡意之人,故意在那個時間,投放到那個地點的。”
魏無羨道:“課業紮實,分析得不錯。”
藍思追低頭道:“如此,莫家莊那幾條人命,我們怕是……也要負責任……而且如今,還累得藍先生他們也昏迷不醒……”
沉默片刻,魏無羨拍拍他的肩,道:“該負責任的不是你們,是放出鬼手的那個人。這世上有些事本來就不是自己能控制的。”
那邊,藍忘機撤了手,藍家衆人忙問:“含君,如何?”
藍忘機道:“追本溯源。”
魏無羨道:“不錯。追本溯源,找到這隻鬼手的全,弄清他的份,自然有法子救人。”
藍景儀雖然已經知道他肯定不是個瘋子,但總也忍不住要用譴責的口氣對他說話,道:“你說得簡單,招魂招不出來,鬧這個樣子,上哪兒去找?”
藍忘機道:“西北方。”
藍思追奇道:“西北?含君,爲何是西北方?”
魏無羨道:“不是已經指出來給你們看了嗎?”
藍景儀疑:“指給我看?誰?誰指的?含君沒指啊?”
魏無羨道:“它啊。”
衆人這才發現,他指的,竟然是那隻鬼手!
那條手臂定定地指著一個方向,有人改變它的位置,它竟是執拗地轉了過來,恢復原向,衆人從未見過這般狀況,驚愕不已。藍景儀道:“它?它……它這是在指什麼?!”
魏無羨道:“還能指什麼?要麼是他的其他部位,要麼,就是害他變這樣的兇手。”
聞言,幾個剛好站在西北方的年趕躲開。藍忘機看他一眼,緩緩起,對諸名門生道:“安置好叔父。”
那幾人點頭道:“是!您這便要下山了嗎?”
藍忘機微一頷首,魏無羨已鬼鬼祟祟蹭到他後,喜滋滋地大聲自言自語道:“好好好,終於可以下山私奔啦!”
衆人面慘不忍睹之,年長的門生尤其悚然,幾名年卻多有些習慣了。只有躺在地上的藍啓仁,無意識間似乎又是一陣面目搐,衆人均想:“這人再多說幾句,說不定藍先生就又被他活活氣醒了呢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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