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正時分，西市開市的大鼓終於咚咚的響起，西市的八扇大門同時緩緩打開，等候在外面的商賈魚貫而，沿著市坊的大道來到各自店鋪裡整理門面、收拾財貨，不多時，前一刻還一片沉寂的西市便又一次了珍奇滿目、人流如織的繁華極盛之所。

琉璃照例是帶著小檀從西市的南門走了進去，只覺得今日人流似乎分外稠些，氣氛也略有些怪異，不過並沒有多想，只是沿著大路走到如意夾纈，跟史掌櫃打了個招呼，便挑簾進了爲專闢的一間畫室，進屋才摘下帷帽，小檀也練的生起了炭盆。

從大慈恩寺回來的第二天，琉璃便來到了如意夾纈開始了的畫工生涯。畫染織花樣這種事當然是輕車路，半個月來已畫了的三個樣子。除了武夫人的纏枝牡丹，還爲一個姓米的胡商主婦畫了幅五嬰戲的團花夾纈，前天又接下了一幅飄帶對鶴——雖然夾纈花樣可以定製，卻不是什麼圖樣都會接，必得掌櫃覺得好賣纔會同意。好在琉璃前世裡花了一年時間研究唐代染織圖樣，對這個時代的流行風尚倒是有七八的把握，畫的這三個樣子，便是既新奇漂亮又富貴吉利，掌櫃雖然知道會畫，卻不知道上手做正式花樣會如何，如今纔算是真正信服了。

真正畫夾纈圖樣，原不是拿張紙勾畫出大樣來就行，而是要按照所訂布帛的尺寸計算出木刻花板的大小，然後裁出同等大小的素絹來，在絹上畫出正式的花樣。待刻板時將這張絹畫牢牢的在木板上，再用斜刀、圓刀和平刀分別打廓、刻明等等。最後將一匹新花樣的夾纈染製出來，要一個月左右。琉璃最重視的自然是給未來皇老媽的纏枝牡丹夾纈，幾乎每一步都要親自去看，好在一切順利，而楊老夫人的生日正是牡丹盛開的三月初，時間也來得及。

待屋裡的溫度上來了些，琉璃了手，便想磨墨，勾一兩個大樣練手，安家秉承商人作風，早已與琉璃談過畫師的報酬，可以按月給工錢，也可以從自己畫的新花樣夾纈銷售裡分利，琉璃自然選了後者，一者對自己的專業水準從來都有信心，二者對安家而言，這種分制也更爲保險，如今算來，自己下個月就會有一筆還不錯的收了……往硯臺裡倒了點水，還未拿起墨條，卻見小檀笑的走了進來，低聲道，“大娘，外面有位郎君找你呢。”

還有人到這裡來找？琉璃有些意外，問道，“是誰？”

小檀笑道，“是一位姓穆的小郎君，說是娘子的表兄。”

穆三郎？琉璃頓時想起了那個眉目如畫的年，心裡暗暗納悶，想了想道，“請他到這裡說話吧。”

如意夾纈自有接待貴賓用的雅間，就在琉璃的畫室隔壁，佈置得十分緻舒適。安靜智原想讓琉璃在那一間作畫的，但琉璃卻喜歡這間的門窗敞亮。穆三郎既然是來找，自然還是到的畫室來爲好。

穆三郎進來時，一眼便看見這間雪般的房間，窗下放著一張極大的高足案幾，上面放了筆墨紙硯等，靠門則設了兩張矮榻接待來客，榻上只是鋪了白底藍雙勝鹿紋的茵褥而已。琉璃也是一清爽：淺象牙窄袖翻領長袍，配著玄長，腳下一雙黑的靴子，頭髮編了髮辮，一副標準的胡裝束，通並無一點裝飾，然而笑容明，一雙眼睛彩熠熠，和那日郊外所見的怯子卻頗有些不同了。

琉璃看見穆三郎有些呆滯的眼神，上前一步笑道，“表兄近日可好？”

穆三郎這才醒過神來，笑了笑，“好，還好。”臉不由有些紅了。

琉璃忍住笑，將穆三郎請到榻上坐下，又讓小檀上了兩杯酪漿，纔開口問道，“表兄今日是從哪裡來，怎麼知道琉璃在這裡？”

穆三郎卻有些尷尬起來，半日才道，“今日是去獨柳樹那邊看了看熱鬧，聽人說大娘在這裡做畫師，便順道來看看。”

他自然不好告訴琉璃，晦日那天他聽說庫狄家要把琉璃送到教坊參選，立刻就去找母親了，母親十分吃驚，卻有些猶豫要不要管這個事，好容易被他說服找了個藉口去庫狄家，卻聽說琉璃竟然在回城的路上走丟了，後來才知道是到了安四郎的家裡。母親便讓自己不用再過問此事——安四郎夫妻和琉璃的母親當年關係最好，定然不會坐視不管的。果然，據說琉璃的父親和那庶母在安家十分現眼，琉璃也再沒回過家。他又特意找到安十一郎打聽了一句，才知道竟是到如意夾纈做了畫師。

當時安十一郎還笑他莫不是看上琉璃了，穆三郎也吃了一驚，這才驚覺自己這些日子對琉璃的關注有些過了頭。他回家想了一夜，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跟母親提了一句。母親卻搖頭不允，說一則是自家是客籍，與琉璃份不配，二則琉璃的母親已經去世，看父親和曹氏的模樣，那孃家以後不但不是助力，只怕還是個累贅，就算母親看在舊日分上同意了，父親那邊也是絕過不了關的。他便如吃了一記悶，鬱郁了幾日也只得作罷。可今天因來獨柳樹看熱鬧，路過西市大門時也不知怎麼的就順著人流走到了這裡，又在如意夾纈對面發了半日呆，才鼓足勇氣走了進來……

琉璃沒有留意到穆三郎的表，因爲“獨柳樹”三個字已經讓吃了一驚——那並非別，正是長安城最有名的刑場，就在西市的西北門外不遠的一片空地上，而且大多數時候是用以斬高貴人的。忍不住追問，“獨柳樹今日行刑了？”

穆三郎見問這個，倒是鬆了口氣，點頭道，“正是，今日斬了好幾個人，說是裡面有三個駙馬，那邊圍得人山人海的，有一個薛駙馬生得相貌堂堂，到死還在大聲喝罵，倒真是條好漢！”

琉璃默然無語：這就是房謀反案的大結局，死了三個駙馬兩個公主，前後還有三個王爺。而穆三郎所說的那個駙馬，大概是薛萬徹。其中最冤的卻是被賜自盡的吳王。這位相貌英俊、文武雙全的王爺曾被李世民認爲是最像自己的兒子，雖然因爲長孫無忌的堅決反對而沒有被立爲太子，卻依然朝野威極高。也正因如此，長孫無忌纔會利用房案來陷害他——此刻的長孫無忌已經站在了權力的頂峰，一個案子可以讓他藉機害死兩個聲名顯赫的王爺級政敵，他大概正躊躇滿志覺得天下盡在掌握了吧？肯定想不到他很快就會死在自己一手扶上皇帝寶座的親外甥手裡吧？報應來得如此之快，這場大戲還真是夠腥，夠刺激！

然而朝堂上的這種廝殺無論怎樣慘烈，距離長安普通人的生活依然太過遙遠，也許對西市的商人們來說，那些大人的頭顱和鮮，不過是一個商機——難怪今天來西市的人格外多，也格外興……說到底，就算李唐宗室都死了，難道還能影響到畫畫掙錢？琉璃不由自嘲的搖了搖頭。

穆三郎看琉璃搖頭不語，以爲自己說的殺人什麼的不聽，又有些尷尬起來，半日才道，“聽十一郎說，你的畫如今十分出，原先你就寫寫畫畫的，想來是畫得越發好了。”

琉璃收回思緒，微笑起來，“那是蒙十一表兄的厚罷了，琉璃只是喜歡筆而已。”想起穆三郎家也是做布料生意的，便讓小檀將昨日畫好的聯珠對鶴的圖案拿給他。穆三郎看了一眼，心裡不由有些吃驚：他雖然知道琉璃能畫，卻沒想到能畫出這樣的大圖來。他十來歲上就在布莊的櫃檯上接待客人，又跟著父親去挑選布料，眼自然是有的。眼前這幅飄帶對鶴圖對鶴生，飄帶流麗，穿著的輕盈的花樹點綴，即使是黑白圖樣也自有種華大氣之。他想說好，卻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詞彙，擡頭看見琉璃正看著自己，目清澈無比，突然覺得不敢與這雙眼睛對視，低下頭來吭哧了半日才道，“原來大娘畫得這般好，我就放心了。”

琉璃奇怪的看著他，有點不大明白他放心什麼了，正想問問他對這個圖案的配有什麼意見，門外卻傳來了史掌櫃的聲音，“大娘，外頭有位客人想訂一副狩獵圖的夾纈，說是要做什麼屏風。”

琉璃曾經見過唐代的夾纈山水屏風，並不覺得用夾纈做屏風有什麼稀奇，但聽掌櫃的口氣卻似乎很是不以爲然，便問道，“以前沒有客人來買夾纈做屏風麼？”掌櫃道，“正是，因此想讓大娘來看看。”

琉璃站了起來，向穆三郎笑道，“表兄可否稍候片刻？”

穆三郎自然知道此時自己應該起告辭，但張開說出來的卻是，“好。”眼見琉璃向他點頭一笑，翩然離去，心裡後悔得忍不住想給自己一下：今天自己做的事，說的話沒有一樣不是傻了的！琉璃心裡不定會怎麼想……正懊惱不已，卻聽門外琉璃“咦”了一聲，聲音裡充滿了驚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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