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見著最後一個丫鬟也把自己私藏的一金簪子放進了匣子裡,薑雪寧總算是滿意地點了點頭。
薑伯遊瞥了一眼拿在手裡的《學瓊林》,咳嗽了一聲,試探著問道“們拿的東西都吐乾凈了嗎,要不要點點?”
點?
拿這本開蒙書點嗎?
薑雪寧先前能說出燕臨在十八歲生辰時送過的一些東西唬人,已經是極限了,再多又哪裡知道?
所以隻道“東西們必定是沒有還完的,想來已有不人拿了東西出去換出去當了,可要們再拿出點什麼來也太難為人。這兩匣子我也不點,敲打敲打們們以後不敢放肆也就罷了。父親意下如何?”
這未免有點重重拿起輕輕放下。
薑伯遊蹙了眉“不罰嗎?”
薑雪寧考慮片刻,看了看院子裡重新跪得規規矩矩的這些丫鬟婆子,道“們原也是府裡教調過才分到我房裡的,原本有規矩,當著兒的麵時也無不奉承逢迎,單論伺候人的功夫也不差。且們出來跪著,除了數某些個也不敢出來頂。世上多的是這般欺怕之人,皆屬‘庸人’。歸到底是兒太好說話,也太縱著,又想太多,容不下旁人說上我這一屋人哪怕一句。所以兒想,不若給們個機會。這一次便下去各領五個板子,罰兩個月的月錢,以後盡心伺候不再犯也就罷了。若有再犯,便拎出來新賬舊賬一起算,直接置。”
這番話聽著平淡,落薑伯遊耳中卻生出一片百集。
寧丫頭真是長大了……
原以為大乾戈,怕要打打殺殺,沒想到除了尋別人的錯之外,竟還會反思自己的過錯,且這樣直言不諱,倒是忽然多了幾分坦磊落的大家風範。
重要的是還不失仁厚宅心。
這手段雖不能說是雷厲風行,可兒家要那麼厲害的手腕乾什麼?
薑伯遊看著這兒,不知覺間已不知比原來順眼了多,忍不住微微點了點頭,道“好,就按你說的辦。”
薑雪寧心底卻平靜不起波瀾。
當然不是什麼完全的純善心腸,隻不過是經歷了上一世,深深懂得了“做人留一線,日後好相見”的道理。
就像當年對燕臨。
固然是死活非要當那皇後,就算勇毅侯府不失勢,最終也會選擇嫁給沈玠,可何必把話說那麼絕,又何必要選在那節骨眼上說?
話說死了,人做絕了。
要是燕臨都得恨自己,燕臨得勢還朝要欺負,完全在理之中。
這世上有兩件事最好不要做,一是欺負年窮,二是瘋狗跳墻。
理這些丫鬟婆子理同後者。
一則是庸人都一樣,換一撥新的還不如留著這些已經知道自己錯更會謹言慎行的;二則發落太重,難免讓自己留下心狠手辣的惡名,且們還要把仇恨算到自己上,都在邊伺候了這麼久,錯又不至能將們治死,一個人一張出去說,誰知道說出什麼來?
更何況有時候不置未必比置了差。
很多人剛纔拿東西還回來的時候,必定還藏了點私,有點人拿出來多一點,有的人拿出來一點。
薑雪寧是不知道們各自都拿了多,也懶得花功夫再細查。
可們相互之間未必不猜忌。
你覺得藏多了,覺得我拿太,等散了之後回頭自己掐起來,該有罪的自然有罪。
屆時再出什麼事,也恨不到上。
如此,便可落個乾乾凈凈,還博個善名,更討薑伯遊喜歡,何樂而不為?
須知將來要想出府,還得薑伯遊首肯。
薑雪寧想想,請常卓命人端了個火盆來,然後站起麵向所有人“剛才我說的話,你們都聽清楚了吧?”
下頭所有人戰戰兢兢“聽清楚了。”
薑雪寧便不不慢道“我是什麼脾,你們伺候久了,向來知道。這一番我自領三分過責,並不是真覺得自己有什麼錯在,不過念你們大多上有老人要照顧,不忍你們因此被發賣攆出府去,壞了名聲要尋個好人家都難。我用慣了你們,以前怎麼伺候,往後更著點心就。但若是誰要再錯第二次,可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。”
王興家的伏在前麵地上,狠狠地打了個寒戰。
院落裡一片安靜。
周圍角落有不悄悄來圍觀的下人仆婦,聞言也都是心頭一凜這位二姑娘,好像變得不一樣了,以後誰若不盡心伺候著,說不準就要跟現下跪在地上的那些一樣,吃不了兜著走了。
薑雪寧抬手把那本“賬冊”拿了起來,踱步到那火盆前。
浮上來的熱氣氤氳了容。
直接將書扔進了火盆,明黃夾著艷紅的火舌一下上來書頁吞沒,很快燒毀。
下頭跪著的所有人都看著,暗地裡鬆了一口氣。
薑雪寧隻道“這一回的事便到此為止,不再往下牽連,也不再往下追究。你們都下去領罰吧。”
王興家的立刻又往地上磕了個頭拍起馬屁“二姑娘真是菩薩心腸,宅心仁厚,老奴並著這些丫頭們能遇到您這樣的主子真是祖墳上冒青煙,燒了三輩子的高香!這就領罰,這就領罰……”
其他人也是千恩萬謝。
不一會兒全下去領罰了。
蓮兒、棠兒兩個都是識字的,知道自家姑娘剛才那本“賬冊”上寫的什麼字,看了這發展簡直目瞪口呆。就連旁邊伺候的常卓,都忍不住用一種“就服你拿本開蒙書胡說八道瞎嚇唬人”的眼神看著薑雪寧。
薑雪寧的目卻是在那些丫鬟停留片刻。
轉眸,輕聲問棠兒“方纔跪在下頭還頂的那個是誰?”
棠兒一怔,回想了一下。
方纔那種形下還頂的,攏共就那麼一個。
回答道“也是能進屋伺候的,甜香。”
薑雪寧便點了點頭。
這一出好戲結束後,也不忙著立刻告辭離開,而是跟隨著薑伯遊起,又走回了書房外間。
薑伯遊看出來了“你想置那個丫頭?”
薑雪寧兩道細眉輕蹙,微微點頭,卻又將螓首垂下,道“旁的人還好,沒什麼本事,頂多也就是欺怕。可這個甜香伶牙俐齒,一張很能說道。兒方纔都差點被說得啞口無言,要不是兒真沒做下那些事,聽了說話怕也要以為是自己的錯了。隻是一則應允了不再追究,二則兒以前也沒有理過類似的事,實在不知該如何發落。”
剛才的場麵薑伯遊也是看在眼中的。
那個頂的丫鬟是個急了會咬人的,且旁人對薑雪寧都還有幾分畏懼,唯獨這丫鬟氣焰囂張好像渾不將主子放在眼底。
留下多半是個禍端。
他心念轉間已有了打算,隻直接給常卓打了個手勢,但也不明說什麼。
薑府在這京城雖然算不上十分的大戶人家,可宅院裡有些手段都是知道的。
常卓心下瞭然。
他應了一聲“小的記下了。”
薑伯遊則用手了薑雪寧的背,對道“此事到此便告一段落,這丫頭自有人去料理,你便不用擔心了。不過說起來,今日這一番言語作為,也是小侯爺教的嗎?”
那自然不是。
隻是薑雪寧當然不會跟人說自己是重生的,先前已經拉燕臨當過了擋箭牌,也不多這一次,便點了點頭“也是燕臨教的。”
薑伯遊於是嘆了一聲“勇毅侯府後繼有人啊。”
薑雪寧垂眸不言。
薑伯遊便道“你也累了,回去歇下吧,昨兒一夜沒回,今兒又鬧出這麼大靜,晚上記得去跟你母親請安,也好放心。”
薑雪寧應下“是。”
算不上特別親厚的父兩個這便算敘完了話。
躬告退。
薑伯遊則重掀了簾子你書房間去,開口便笑一聲“居安,可等久了吧?”
這一瞬間,才往後退了一步的薑雪寧,整個人都愣住了。
一惡寒從腳爬到頭!
分明隻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而已,可撞進耳朵裡時,卻尖銳地囂著,轟出來一片令人震悚的徹骨!
轉過眼眸,正好瞥見那門簾掀開時出的書房一角雕琢細雅緻的茶桌上,攤放著一卷書,一隻修長的、骨相極好的手了出來,輕輕翻過一頁,無名指的指腹習慣地順著書頁邊沿輕輕一劃,十分自然,然後虛虛地在了書頁那一角上。
這作薑雪寧可真是太悉了!
不管是上一世宮伴讀聽他講學時,還是後來當了皇後偶然踏足閣看他與沈玠理朝政時,又或者是沈玠被毒殺後,又驚又俱走過花園卻發現他正坐在亭中讀奏摺時……
這人舉手投足天然一段風雅。
便是殺人不眨眼時,也霎是好看。
謝危,字居安!
在這短暫的一剎那,薑雪寧腦海裡所有與這人有關的記憶,全部以恐懼的姿態,翻騰上湧!
想起尤芳說“前朝有一個巨大的,但凡有點頭腦的人知道,都不至於行差踏錯。隻可惜,我知道得太晚了……”
想起自己前世的結局。
想起了手腕上那一道至今不能消磨掉痕跡的舊疤!
薑伯遊已經走了進去。
門簾重新垂下來。
但薑雪寧的世界安靜極了,能聽見裡麵傳來的談聲。
薑伯遊嘆氣“唉,剛纔是寧丫頭的事。也算是讓我心久了,沒想到這回倒拎得清。你沒做父親,肯定不知這覺。說起來,當年你上京,還是同一塊兒呢。一眨眼,竟都四年啦!”
他對麵那人似乎沉默了片刻。
接著才淡淡開口,嗓音有若幽泉擊石,低沉而有磁“寧二姑娘麼……”
這一時,後頭的常卓也端香進去。
簾子再次掀起來一角。
薑雪寧於是清楚地看見了那一片覆了天青縐紗的袍角,輕輕一,是坐在茶桌一旁的那人向著門簾的方向側轉了。
即便看不見他臉,也不到他目,可這一刻,能清清楚楚地知到,他是向著還站在書房外間的了過來!
分明隔著門簾,卻彷彿能簾而出。
薑雪寧隻覺自己一顆心忽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攫住,連氣都差點不上來!
方今天下,所有人都知道四年前太子師謝危孤一人京,輔佐當時的三皇子沈瑯登上皇位;所有人也都知道戶部侍郎薑伯遊從龍有功,在四年前掩人耳目,暗中助謝危京,不大不小也算得功臣一位。
可有人知道——
當年薑伯遊假稱他是薑府遠方親戚,使他與自己流落在通州的嫡一同上京,而後來運籌帷幄、力挽狂瀾的帝師謝危,彼時就藏於薑雪寧車中!
別人都“薑二姑娘”,獨他謝危與人不同,要喚一聲“寧二姑娘”……
薑雪寧千算萬算,又怎算得到今日薑伯遊書房裡的“貴客”就是謝危?
早該有所警覺的。
朝野上下有幾個人敢一句話不說,直接把個錦衛百戶周寅之丟在外麵,讓他一聲不吭毫無怨言地等著?
薑雪寧不知自己是怎麼從書房裡退出來的。
隻知道的腳步前所未有地平穩、鎮定。
一直到出了書房,上了迴廊,眼見著就要回到自己屋裡了,腳下才忽地一,毫無預兆地絆了一下,扶了旁邊廊柱一把,慘白著一張臉,癱坐在了廊下。
錯了。
剛一重生回來就犯了個致命的大錯!
永遠記得當年第一次見謝危時的景。
風寒尚未痊癒的男子,麵有病容,穿著一毫無贅飾的白布,抱了一張琴,神間有些懨懨,但邊卻含著笑,走到馬車旁,向略略頷首。
那時並不知道,這個人將為後來權傾朝野的帝師,更不知道這個人將屠戮整個皇族……
如果知道,在那一段路途中,或許會選擇收斂自己惡劣的脾,對這個人好一些。
不……
如果知道,絕不會在荒山野嶺危難之時,為他放那半碗作藥引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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