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堅厚磚石砌造的武庫深地下數丈，森寒戾戾，將籠罩于關城外的烈暑熱浪隔絕于外。

銅燈靜幽的線下，沈毓章面無表地坐著，久置于膝頭的雙手紋不。

在他的前，放有一張簡單的木案。木案之后，一個貌若中年的男人亦是面無表地坐著，案上墨硯已干，攤鋪的紙上未落一字。

此番兵部派來盤訊的軍法姓顧名易，早年是王府上家客，后經王舉薦仕，歷職方、庫部、兵部三司，雖未經試科、做多年位不過從五品，然其為人恭謹不伐，素為大平皇室所信重。

面對態度冷漠、拒不配合的沈毓章，顧易不急不緩地開口敲打他：“沈將軍，顧某此來乃是奉旨問話。將軍拒不開口，是連圣意都不放在眼里？”

沈毓章則連眼皮都不抬一下，人似石雕。

顧易又道：“圣上念沈氏世代忠正，此番未詔將軍回朝下獄，僅令兵部遣顧某前來問訊，已是特開殊恩。將軍不領圣恩，置沈氏一族于何地？”

沈毓章依然不為所，連“沈氏”二字都撬不他的一分。

顧易遂站起，繞過木案，走至他前，于燈下細細打量他因一日一夜未睡而略顯青白的臉，再開口時語氣出明顯的惋惜之意：“六年前，沈將軍試進士科，一甲第三名賜進士及第；同年試武舉，答策、武藝皆拔出于眾人，一舉登第武狀元。其時沈將軍之文武盛名，赫然有聲于國朝之中，縱觀沈氏三百八十年上下，亦難見似將軍之佼佼英材。其后數年間，沈將軍領旨出南邊，雖未逢大戰，然為我大平立威于諸藩國前，是亦武功。似將軍之輩，皇室恩信，負沈氏名，怎會一時糊涂，做出那通敵、徇私之逆反諸事？”

他稍作停頓，似乎不再在意沈毓章是何反應，轉而又道：“或許，將軍是仗著昭慶公主對將軍的一片癡心與意，以為圣上顧忌，必不會令有司對將軍論罪？”

這話音砸在磚石之上，令沈毓章久滯的目霍然一跳。

留意到他神之輕微變化，顧易只覺好似一堵不風之墻終于裂了一條隙，正待再言，卻見沈毓章忽而張口，聲音沙啞低沉地問說：“幾時了？”

顧易稍皺眉頭，卻仍舊回答了他：“辰時三刻。”

“再不放我出去，顧大人便將為我大平失金峽關之頭一號罪人。”沈毓章看了一眼武庫堆放著的自城頭撤下來的“沈”字帥旗，話音平靜卻生冷。

顧易臉一沉。

這句話，在他赴金峽關宣詔、命隨行軍將沈毓章與其帥旗一并收押這城墻下的武庫之初，便聽沈毓章說過一遍。

彼時他不曾在意，而之后沈毓章閉口拒言，一日夜間他便淡忘了此事。

而眼下再聞此言，雖是一模一樣的字句，可卻偏偏被沈毓章說出了全然不同的語意。不似前一日之威脅或是警告，竟似冷生寒地陳述一件即將發生的事實。

顧易張了張口，然話未道出，外面的廊道便傳來一陣急重的腳步聲。

接著，厚重的門板被人用力地叩響。

“軍前急！”

沈毓章依然面無表，掃向庫門的目中已有約。

“顧大人，還在等什麼？”

他一語驚醒微怔的顧易。后者快步走去起閂開門，來報的軍士兵因太過急切，險些撞進他的懷中。

“半個時辰之前，叛軍以攻城械將這檄書卷裹草團、拋投至關城外之各城墻之上，估著有數千張之多。”

顧易抑著怒氣，一把過士兵手中著的浸滿了汗漬的紙張。

在他試圖轉就著銅燈昧去分辨上面字跡時，士兵因張和畏懼而變調了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：“顧大人，眼下、眼下金峽關外五城守軍，都嘩、嘩變了……”

此言不啻晴天之炸雷。

顧易大驚大駭，反手便了那士兵一，“何以胡言！”

士兵捂著退至門外等著。

沈毓章卻坐著冷冷笑出了聲。

這笑聲令顧易脊骨生出一陣戰栗，手中檄書上的諸字在這一剎清晰地映他目中。

……

大平景和十七年七月初八。

云麟軍主帥卓炎告金峽關諸將軍、都虞候、都尉、參軍、兵曹長、校尉、隊正、士卒：

吾輩從軍，為衛戍疆土，為鎮守家國，為報效朝廷。

然今之朝廷，信用佞，誅戮忠正，冤系無辜，早非可效之朝廷。

昔，有名將裴氏穆清，以拳拳忠心而其刑毒，含冤地下；有亡兄卓氏疆，以赫赫戰勛而披罪曝尸，滿門皆沒。

今，折威將軍沈氏毓章，系出名門，志慮忠純，文武之名冠天下，而一朝被謗以加之罪，生死難測，三軍上下咸盡袖手而旁視，又何忍乎！

朝廷無狀，焉知沈氏之今日，非諸君之明日邪？

諸君茍以衛戍疆土、鎮守家國為志，何不若投死地，起肅清宇兇逆！

吾既繼以亡兄之志，必竭云麟軍之力，披丹心、涂肝腦，立明主、振社稷，誠得諸君所信，則雖死不悔耳。

而諸君蓋世之功，必經百代而不殆矣。

……

顧易一氣閱罷，又不可置信地從頭到尾重讀了一遍，然后立刻將手中的紙張撕扯了個碎！

他轉，對上沈毓章生冷的目，一時竟不知當何以自。

數千紙措辭激昂詰厲的檄書被投上各城墻，他已能全然想見守軍將會被激起什麼樣的反應，亦已全然相信了方才來遞報的士兵所說的每一個字。

金峽關外五城守軍皆已嘩變……

顧易轉目看向無于衷地坐在原的沈毓章：“沈將軍不速速出去平嘩變各軍，還留在此做什麼？”

沈毓章瞟他一眼，“已晚。”

顧易聞之大怒：“沈將軍是如何治的軍？放任軍而不顧，是真心想做反臣不！”

沈毓章這時緩緩站起，以指輕撣肩頭積塵，然后向顧易走近。

至他前半步時，沈毓章停住，突然抬手，以掌扼住顧易的頭，猛地將他撳按到后的門板上。

鈍痛襲來，顧易一聲都發不出，圓睜的雙眼漫出條條。

“沈氏世代忠正，何來反心？”

沈毓章一字一字地說道，掌勁逐漸加重。

“我一心持軍、抵叛旅，卻被扣上通敵、徇私之名。而今叛軍叩關、檄書投城，致我麾下各軍嘩變，反倒能證明我前事之清白。敢問顧大人，這世間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麼？”

顧易被他扼得幾乎不能呼吸，整張臉憋漲得紫紅。

沈毓章盯著他的雙目，手勁一松，扯著他的領將他整個人甩至一旁地上。

然后他打開門，臉青黑地步出武庫。

……

在收得云麟軍兵不刃下金峽關之報時，一向變不驚的周懌竟楞了好一陣兒才肯相信。

他捋了捋諸事首尾，然后才去遞報于戚炳靖。

戚炳靖無驚無地聽了，并沒有說什麼。

周懌卻將他捋順的諸事一一說來：“沈毓章之罪名是蓄意構陷的，不然云麟軍不會這麼早便做好招降的準備，沈毓章帥旗被撤還不到一日夜的功夫，云麟軍便能叩關投檄，顯見是早就料到了此變。至于那封檄書，其上字字看似襟懷宇，實則是為報一己私怨。沈毓章與有兄妹舊誼，卻仍然能夠以這般手段將他麾下各軍反，致他亦不得不反，實是無，實是背義。王爺，大平王對的評價，竟是分毫不差。這樣的一個人在邊，王爺不得不防。”

戚炳靖很是耐心地將他的長論聽完，不予置評半字，反倒吩咐說：“備馬，出營，北赴金峽關。”

“王爺此去何故？”

“想了。”

……

關城之外，天幕深青，明月皎皎。

卓炎在簡易搭建的兵帳里睡得酣。

“炎。”

有人在耳邊低聲喚的姓名。

一下醒過來，睜眼就見戚炳靖近在咫尺的臉。

他順著邊側躺下，出手臂，從頸下穿過，讓可以枕得更舒服些。

沒有猶豫地靠他懷中，一如這幾個月來的每一個共寢之夜。

“金峽關既破，為何不關去？”戚炳靖問說。

卓炎剛醒的聲音著啞：“豫燃先帶兵關去收整各軍，我待過兩日再去——沈毓章此刻定是怒極，倘見了我，怕會殺了我。”

他又問：“你一計令沈毓章與他麾下各軍被迫反降，就不擔心大平皇室對沈氏一族問罪？”

聽見這問話，半睜的雙眼變得清明了些，瞄了一眼他的神，沒有立刻回答。

半晌后，反問說：“我不念與他之故日舊，令你徒生可憐沈氏之意？”

戚炳靖沒有說話。

卓炎則道：“大平皇室不會對沈氏一族問罪——大平皇帝最疼的兒，是絕對見不得沈氏一丁點兒委屈的。”

的語氣不帶毫。

他著的背，問：“沈毓章盛怒之下，你不愿關，然為防已降諸軍不會有變，不若明晨讓我去會會他？”

思考了好一陣兒，方點了點頭，以示允諾，然后將頭埋進他的頸窩，不多會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