獨步天下
明萬曆二十七年初。
因去年年底布揚古託人來說葉赫的額娘思念疾,想讓兒回去小住幾日。我正愁在費阿拉住得快發黴了,便放下段好言相求於努爾哈赤。努爾哈赤倒也應允了,只是時間往後拖了許久,到我正式時已是正月末。
那日終於坐上馬車緩緩駛離了費阿拉,我再次踏上回葉赫的那條老路,突然有種再世爲人的慨。
正悠然神思,忽然馬車晃悠了下,竟停了下來,沒等我做出反應,簾子已然起,一個細的聲音道:“騎馬乏了,我到車上歇歇!”
我翻了翻白眼,很不願地往後挪了挪,給他騰出空來。
皇太極大咧咧地一笑,葛戴忙上前替他打著簾子,裡喊道:“我的爺,瞧您滿雨水的,早在出門時奴婢便勸您上車的,您還偏要去騎馬……”
皇太極眼波一掠,戲地哂笑:“好丫頭,你主子調教得好啊,居然管起爺們的事來了!”葛戴臉一白,地跪下:“奴婢不敢……”
“得了!”我歪坐著子,手裡握了卷書,不耐地說,“要打罵俏別在我眼前顯擺,出去玩去!”
葛戴蒼白的臉噌地燒了起來,低低地:“格格……”
皇太極心大好,一掃平日裡沉穩乖僻的形象,居然手了一把葛戴的小臉:“好丫頭,去給爺沏壺茶去,回頭爺有重賞!”
“啊——”我大一聲,擡手將手中的書卷擲了出去,不偏不倚地砸中皇太極的腦袋。葛戴了肩膀,哧溜鑽出了車廂。
他笑嘻嘻地將書卷撿起:“怎麼髮脾氣?這可不像平時的你。”
“你惡不噁心?前陣子老是出門,都跟著誰胡混去了?怎麼別的沒學會,倒是那滿的流氣學了個十十,你若是再這樣,看我以後還睬不睬你。”
皇太極哈哈一笑:“我才七歲而已,要學壞還早了些,不過四哥五哥他們幾個倒是真被阿瑪的包奴才領了出去開葷,據說那滋味不錯,我聽了倒有些好奇了!”
我仰頭倒下,臉悶在褥裡,手足發,這……這算什麼?古代男生的早期教育啓蒙?我擡頭飛快地瞥了眼皇太極,見他眼眸亮晶晶的,黑得猶如烏玉,沒來由地一陣心慌,忙坐直子,板著臉:“既然知道自己歲數還小,就給我放老實點,別當我的丫頭不是人,你若真喜歡,等你大了,我便將指給你。不過有一條,你可得好生待……”
他忽然不吭聲,我以爲他是害了,竊笑不已,重新翻了書頁看起書來。
連看了十來頁,他仍是半句話也沒再哼上一句,不覺得奇怪,忍不住拿腳踹他:“做什麼呢?要睡的話先把那溼裳了,小心著涼。你若病了,回到葉赫我可不管。”
“沒人要你管,知道你心狠,也懶得管。”他悶悶地別開臉,“你本就不喜歡我跟了你回去……你心裡必然認定我是阿瑪派來監視你的人,你把我當仇人還來不及,如何還會管我死活?”
他這是在幹什麼?真是難得看到他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。
我忍笑移過去,從後抱住了他,他上冰涼,抱他跟抱個雪人已沒啥區別。我覺他子微微一,於是強忍著冰冷的寒意,將他又用力抱了抱:“傻瓜,我怎麼會這樣想呢?我知道這次讓你跟了我回去,其實是你額孃的意思。出嫁十年,想念家鄉的親人卻無法得以相見,所以纔會希你能代替回葉赫看看……你額娘是個溫賢淑的子,海真告訴我,這些年經常因爲想家半夜裡掉眼淚,可卻從不在外人面前多提一字半句。皇太極,你是個聰明的孩子,你額孃的心意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,所以我不信你是努爾哈赤派來監視我的人,我也不怕你是監視我的人。”
他一不,好半天僵的才緩緩放鬆,竟像只小貓般乖巧地窩進我的懷裡。
“東哥……有你在,真的很好……”
車隊抵達葉赫西城時已近黃昏,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布揚古竟然親自出城相迎,印象中的他可並非是個熱心之人。
夜晚設宴,皇太極挨著我坐,臉上居然掛著一怕生似的怯懦,我知道他這又是在裝瘋賣傻。果不其然,布揚古和那林布祿等人見皇太極一臉的孬樣,本就沒再把他放在眼裡,把他從眼前完全忽略掉。就連與皇太極年齡相仿的一些所謂的堂弟堂侄們,竟也是帶著鄙夷不屑的眼不斷藐視他。
整晚,皇太極都只是悶頭吃飯,連一句話也沒說,完地扮演了一個形人的角。一想到他小小年紀心思如此縝,不知還揹負了多常人難以想像的深沉,不對他又懼又憐,既害怕他的城府,又憐惜他的弱小。
於是意興闌珊,推長途跋涉睏乏,早早地帶著他離開喧鬧的酒宴。
葛戴早在房弄妥一切,等著我們回來。我見手腳越發比以前麻利了,不覺大欣。
“布揚古貝勒爺在西廂備了八阿哥的房間,隨行的奴才丫頭已經全撥過去了,奴婢想問問爺的意思,您是現下就要歇了,還是等消了食再過去?”
皇太極悶著頭不說話,我坐在凳子上對鏡卸妝,從鏡子裡淡淡地掃了他一眼:“不困的話就再陪我說會子話吧。這裡不比費阿拉,你若是睡不習慣那也只得將就著了。”其實我也有認牀的病,不過還行,不是很嚴重。
“爺?”葛戴兒地等著答覆。
皇太極卻一直沒吭聲。
“怎麼了?”我詫異地轉過來,“今兒個怎麼不高興了?誰又惹你不痛快了?”
“你不覺得奇怪嗎?”他突然擡起頭來,眉心凝,“什麼思心切,鬱悒疾,可我一晚上都沒聽他們提起一點你額孃的事。”
我正在摘耳環的手僵在半空,愣了好半天才艱地說:“也許,那也不過就是個託詞。”
“是啊,託詞……那用這個託詞誆你回來的目的又是什麼?”他語音一轉,我發現他表肅然,眼眸中閃爍著冰冷的寒意,心中一凜,未待開口,他已冷笑,“今晚我睡在這裡,也不用在北炕上鋪褥子,我只和你一頭睡。”
見他說得如此慎重,我竟心跳加快,口有種不過氣來的抑。他見我臉難看,面稍緩,輕聲說:“也許只是我多慮。”
我搖搖頭,心裡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影籠罩下來,皇太極的話不無一定的道理,布揚古不會無緣無故地把我回來,單單只是爲了省親如此單純。
躺下就沒敢讓自己睡實,眼睛雖然閉著,可耳朵裡卻格外清晰地聽到廊下的水滴聲,外屋葛戴的磨牙聲,以及窗外時不時的傳來野貓淒厲的嘶。
這樣一直撐到四更天,聽到屋外悠遠的響過打梆的聲響,我才意識朦朧地模糊睡去,只覺得夢裡衆生顛倒,凌地出現許多張猙獰的臉孔。那些臉孔漸漸放大,清晰,最後匯三張臉孔,一張是Sam,一張是有宏,還有一張竟是我平日裡看得最的臉——東哥。
Sam仍是一如既往地冷著臉,眉眼間卻著一輕蔑,我見他角嚅,似在對我說些什麼,偏又聽不清楚。正要追上去問他,眼前一晃,有宏衝了過來,驚惶失地抓住我,厲聲問:“你怎麼還不回來?你要在那裡待到什麼時候?”
我想回去的!一直都想!我焦急地點頭,想拉住他解釋我的苦楚,可是眼前又是一花,竟是東哥從邊上淒厲地出手來掐住了我:“這就是你能取代我的原因?你有什麼理由能取代我?你的沉默無爲,和我又有什麼分別?憑什麼老天要讓你來取代我?”
我想尖,被卡著的嚨咯咯有聲,卻連一個音也吐不出來。
這個時候,Sam突然從後冒了出來,將東哥的十指一地掰開,東哥尖一聲,像個石膏像一樣在我眼前突然裂了齏,飄散得無影無蹤。
“阿步!”Sam冷冷地看著我,目中仍是充滿了不屑與譏諷,“這還是你嗎?這麼懦弱無能的你,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步悠然嗎?”
“不要刺激了,你會害死的!”有宏在邊上驚恐地大,“你明知道只有努力熬過這二十年才能平安回來……萬一行差踏錯一步,有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!”
“回不來就回不來……總比現在這樣毫無主見,毫無生氣的強!已經不是阿步了,回不回來又有什麼意義?已經不是阿步了……”
我瞪大了眼睛,拼命搖頭!Sam在說什麼?爲什麼我不是我了?我……只是想回去而已,想回到他們邊而已。我做錯了什麼?他爲什麼要這樣殘忍地對待我?
“阿步,記得要回來!要回來……”有宏仍是不斷地告誡我,“不要管太多,只要順其自然,只要熬過去……”
Sam突然揮手將有宏推開,有宏的影子漸漸變淡,最後竟化作了一縷清煙,在我眼前消失了。
“怎麼做由你!”Sam冷言,“只是失去自我後的步悠然,回來了又有什麼意義?”
他緩緩退後,消失……
然後場景倏然轉變,出現了許多張照片,就如同灑花一樣,從天空中飄落下來,一張又一張。我手去抓,它們卻又遽然飄遠。我認得那照片中的一幕幕場景,那些都是我親手用數碼相機心取下,那些是代表著我作爲步悠然存在過的最重要的東西……
轟!一把火燒了起來,剎那間將這些照片化爲灰燼!
我絕地尖,心裡明知這一切不過都是夢境,拼命安自己不用害怕,不用擔心……可是我的心仍是痛難當,那些照片……代表著我曾經是步悠然的照片……
我醒不過來,只能痛苦惶恐地徘徊在這一副副殘像之中,怎麼也掙扎不出。
“……東哥!東哥!”
旁有人推我,昏沉間覺被人在胳膊上使勁地掐了一把,我猛地睜開眼來。
一切虛像終於消失,著牀頂緋的幔帳,垂掛的香囊流蘇在輕輕地搖晃,我長長地噓了口氣,心痛的覺仍是消失不去。
“東哥!起來!”邊那人仍是焦急萬分地推我。
我側過頭,慢慢看清皇太極的臉,我一個激靈,翻坐起,卻被渾的痠麻疼得又倒了回去:“可是出什麼事了?”
“格格!”葛戴僅穿了件月牙白的襯,腳趿著鞋,一臉張地站在牀下,“可醒了,你方纔被夢魘住了!咬牙切齒地蹬著被子,卻怎麼也不醒,真真嚇死奴婢了!”
我稍稍了,忍住痠麻的覺坐了起來,皇太極隨手拿了墊子替我塞在背後。
“幾時了?”
“卯時初刻,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。”葛戴倒了碗茶,扶著我餵我喝下,我潤了潤嚨,覺氣順了些,只是心悸的覺仍是揮散不去,揪結在心頭。
“天亮就好……”我噓了口氣,這才發覺自己渾是汗,就連上的襯也給汗水捂溼了。
皇太極取了帕子在我額鬢間仔細地拭汗水,我打了個哆嗦,只覺得熱汗被冷空氣一,上冷得不行,於是便對葛戴道:“不了,凍死我了,你讓外頭守夜的人替我燒些熱水,我需泡個澡去去寒氣。”
鎮北王燕棠作風端正守身如玉,從小到大眼裡隻有清純可愛的青梅,不想馬失前蹄被個妖艷賤貨揩了油,從此他的人生不止有了黑點,簡直已黑成了一幅水墨畫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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