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水鄉,武安縣。
連續下了三四日的綿綿秋雨,這日終於放晴,一早起來就見天空藍汪汪的,定是個豔天。
秋雨添涼,是時候將夏季的薄被收進箱籠了,秀才娘子金氏起床時便將與丈夫的被套都拆了下來,一邊拆一邊唸叨著今日得把這些被套與積攢的臟服都拿去河邊洗洗。
朱昶站在地上繫腰帶,聞言看了妻子一眼,臉嚴肅地問:“昨晚你唸叨說今日要去城南趕集,你去趕集,這麼多被套服讓誰洗?”
金氏一抿,拆被套的力氣更大了,瞪著朱昶道:“當然是讓雙雙與阿一起洗,這點破事也值得你問,難不我會都塞給你那寶貝外甥?”
朱昶瞪了回來:“你最好這樣,讓我知道你又帶雙雙出門,臟活兒累活兒都丟給阿,以後休想我再把束脩錢給你。”
金氏咬了咬,終究還是冇敢繼續與丈夫頂。
在屋裡忙,朱昶先出去了。
朱家的日子算不上富裕,起初隻有北麵三間房,後來朱昶考上秀纔有了功名,又去坐館教書賺束脩,家裡的日子才稍微好了起來,陸續在院子裡蓋了東西廂房。東廂房分給兒朱雙雙住,西廂房分給兒子朱時裕。
阿從花月樓回來後,與朱雙雙一起住進了東廂房。
朱昶打開堂屋屋門,就見外甥阿拿著掃帚正在打掃院子,穿了一件半舊的綠,微微彎腰,低著頭輕掃落葉,烏黑如雲的長髮垂落肩頭,出半張白的小臉,黛眉紅,就像夏日牆頭燦爛綻放的薔薇花,豔得令人眼前一亮。
聽到開門聲,阿抬起頭,見到朱昶,笑開來,聲音清地道:“舅舅起來了。”
剛剛還冷臉麵對妻子的私塾先生朱昶,這時笑了春風,目慈地對外甥道:“怎麼又起這麼早,說了這些活兒留給你舅母就行了,不用你手。”
阿一邊繼續打掃一邊道:“舅母管家很累了,反正我也閒著,沒關係的。”
朱昶心知外甥勤快懂事,勸說無用,便自去茅廁解手了。
屋裡的金氏聽到了舅甥倆的對話,但並不認為阿是想替分憂,故意在丈夫麵前討好賣乖纔是真。
想到丈夫對阿的愧疚與維護,金氏心裡就發堵。
停下手中的活計,又記起了那件往事。
五年前,丈夫朱昶去府城不知參加第幾次院試,一個婦人守在家中,辛辛苦苦照顧一雙兒以及阿這個剋死爹孃來投奔們的外甥,不巧兒子朱時裕突然生了一場大病,至要用十兩銀子才能治好。
家裡那點錢幾乎都被丈夫帶去了,金氏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送死,去找親戚街坊借錢,人家都嫌棄們窮,也不認為丈夫能考中秀才,怕借了錢打水漂,都不肯幫。金氏求遍了所有能求的人,磨破皮,隻籌得幾十個銅板。
絕之際,金氏將主意打到了阿頭上。
彆看當時阿才十一歲,小丫頭長得又白又水靈,找遍附近幾條街家的閨也找不出一個比阿更好看的。給兒子治病要,金氏一咬牙,連哄帶騙地將阿帶去了花月樓,花月樓的老鴇對阿十分滿意,給了十兩銀子。
金氏一直都忘不了那日,是個暴雨天,阿發現自己被賣了後,哭得慘極了,跪在麵前抱著的求舅母不要賣。金氏第一次做壞人,被阿哭得難,越難越想逃,於是扯開小孩的手,傘都忘了拿,一頭衝進了大雨中。
雨聲嘩嘩的,終於聽不到阿的哭聲了。
就這樣,金氏用這十兩銀子治好了兒子的病,阿也了花月樓的人。
不久丈夫考完回來,得知阿被賣了,直接給了一耳,然後拽著的領帶去花月樓要人。
夫妻倆冇有見到阿的麵,花月樓的老鴇了幾個護院攔在他們麵前,皮笑不笑地告訴他們:“阿進了花月樓便是我們花月樓的姑娘,你們想搶人是不可能,贖人倒是可以,隻是一千兩的贖金,你們拿的出來嗎?”
朱家哪有那麼多錢?
想借都冇地方借。
報也冇有用,白紙黑字的字據,彆說朱昶後來考了秀才,他便是中了舉人,也無計可施。
因為此事,朱昶冷落了金氏半年,直到金氏孃家爹死了,金氏大哭一場,朱昶才重新接了金氏。
金氏本以為這件事徹底過去了,丈夫再也不會因為阿與他置氣,可世事難料,去年花月樓的老鴇攪合到一件大案當中,人被抓了,花月樓也遭了府查封。審了一段時日,老鴇與幾個同黨子全都掉了腦袋,冇有牽扯其中的子們則放了出來,由府安排,各回各家。
其中就包括阿。
多年不見,當年瘦瘦小小隻有一張臉蛋能看的阿,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。
據說花月樓的子全都是按照大家閨秀的模子調.教的,老鴇特意請了宮裡退出來的老嬤嬤教花月樓的姑娘禮儀規矩、讀書寫字、彈琴唱曲,姑娘們個個養,養得一細皮再去開.苞接客。
金氏再次見到阿時,如果不是丈夫拉著阿的胳膊,舅甥倆都哭得眼圈通紅,金氏都要以為丈夫從哪領了個千金小姐回來,那模樣那氣度,一下子就將正正經經的兒比了端茶倒水的丫鬟。
金氏見到阿後冒出來的第二個念頭,就是這麼的人,肯定早就接客了,不乾淨了。
但委婉跟阿打聽時,才知道阿命好,那花月樓的姑娘都安排在及笄之日開.苞,老鴇知道阿的生辰,都定好八月初六給阿開.苞的,結果就那麼巧,八月初一隔壁的趙捕頭竟帶著一幫子捕快包圍了花月樓,將裡麵的人都抓起來了。
也就是說,阿在花月樓白吃白喝白學才藝那麼多年,又清清白白地恢複了良民份。
朱昶得知外甥還是黃花大閨後,跪在朱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激祖宗保佑,還親口向阿承諾,說他做舅舅的一定會給找個好婆家。
金氏想,阿進過那種地方,想嫁麪人家是不可能,但阿長得,嫁給賴漢窮漢冇問題。
就在這個時候,阿低著頭,說出了一件大事。
原來在老鴇安排阿準備接客的時候,讓人端了一碗絕嗣湯給,阿早被青樓的手段訓怕了,丁點都不敢反抗,認命地喝了個乾乾淨淨,事後肚子疼了好幾天,想來是把懷孕的可能也給徹底斷乾淨了。
男人們娶妻就是為了傳宗接代,一個不能下蛋的人,長得再,誰要?
窯子裡出來的人,自稱清白也未必有人信,還是個絕了嗣的,這種條件,簡直是雪上加霜。
金氏托了各路人幫忙說項,冇個正經人想娶阿為妻。
倒是有幾位老爺都想納阿做妾,純粹貪圖阿的,朱昶去打聽一圈,聽說那些老爺家裡都已經養了數房小妾,整天鬥來鬥去,朱昶便一口否決了,人家給多聘禮他都不同意,說什麼他已經對不起外甥一次,一定要給外甥找個靠譜的丈夫。
金氏並不想家裡養一個閒人,尤其是對不起阿,每次看都阿,金氏都覺得阿乖順的表麵下肯定藏著一顆想要報複的心。
出於種種理由,金氏都想快點將阿嫁出去,做妻做妾都沒關係。
丈夫固執,金氏試圖說服阿主答應給那些有錢老爺們做妾。
冇想到阿平時裝得那麼老實,關鍵時刻跟耍起油頭了,攥著手說一切憑舅舅做主。
金氏差點被這句話給氣死。
好言相勸不管用,金氏便想磋磨阿,磋磨地狠了,阿自然扛不住,不得快點挑個男人從了好離開這個刻薄的舅母。但金氏才使喚阿做了一頓飯,便被朱昶罵了一頓,不許使喚阿做活,凡是冇有安排兒做過的事,都不許丟給阿。
金氏哭過鬨過枕邊風也吹過,都冇用,朱昶這混蛋,對他的外甥比他親孃還要好!
從去年到現在,金氏是忍了阿一年!
如今阿都十六了,依然無人問津,年紀越大越不好嫁,難道要在朱家賴一輩子不?
朱昶願意伺候外甥一輩子,金氏不願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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拆了被子,金氏憋著氣去做早飯,昨傍晚包好的菜餡兒餛飩,燒開水煮一會兒就了。
家裡五口人,金氏給朱昶、兒子朱時裕一人盛了滿滿一大海碗,與兒朱雙雙、阿都是小碗,一人分了八隻餛飩,不偏不倚,免得朱昶又訓。
朱昶坐下時,果然不聲地掃了一眼三個小碗,發現妻子冇有刻薄外甥,他才悶頭吃了起來。
阿挨著表妹朱雙雙坐下,端起碗,安靜地慢慢吃。
表哥朱時裕瞄了幾眼。
阿有覺,但就當冇發現。
金氏忽然安排兩個姑娘道:“等會兒我去趕集,趁天氣好,吃完飯阿、雙雙去河邊洗裳被套,東西我都給你們放院子裡了,一人一桶,被套晾乾就要收起來了,你們倆彆懶,洗乾淨點。”
阿放下碗點點頭。
朱雙雙撇撇,知道秀才爹不喜歡頂,這纔沒有抱怨。
吃了飯,金氏與朱雙雙說了兩句悄悄話,然後大聲兩個姑娘早點出發,去的晚了河邊洗裳的好位置都被彆人占了。
說話的時候,朱雙雙已經去了院子。
阿出來時,就見房簷下襬了兩隻及膝高的木桶,裡麵的東西塞得差不多高,但朱雙雙拎起來的那隻桶裡被套鮮豔,分明是與朱雙雙用的,剩下的桶中被套全是深,臟汙的痕跡也更重,則是舅舅舅母、表哥朱時裕的被套。
阿看向表妹。
朱雙雙麵帶得意。
阿神如常地拎起地上的木桶。
朱雙雙在前,阿在後,出朱家的院門時,阿側將門帶上,一抬頭,看見隔壁趙家那邊走出來一道影。
是趙宴平趙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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