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著桃拉了張椅子坐下來，沉默片刻後，便揮揮手，讓大夫也就此離開。只是在對方出門時，他又道：“孫大夫，你……今日想出城嗎？”

那大夫也有消息來源，此時用力點頭：“我、我家中尚有兒子兒媳……”

“讓人接他們過來，我待會有車隊，順道送你們出去……”孟著桃笑了笑，“城裡不太平，不要再待了。”

大夫連忙點頭稱謝，孟著桃再將手擺了一下，讓人離開了這裡。

他坐在牀邊的椅子上，靜靜地看著躺在那兒的俞斌，如此沉默地坐了許久的時間。這是他過去每一次過來這裡，都沒有過的舉。

或許是察覺到狀況的不對，外頭院子裡的凌楚出現在了門口，張了張，終於還是說道：“你、你要幹什麼……”

孟著桃沒有看：“……你們都進來吧。”

“你、你……”

凌楚還在猶豫。

孟著桃的手掌按在椅子扶手上，如雷霆般的聲音陡然發出：“都給我進來！”

見識過他威脅人的樣子，凌楚與兩名師弟咬一咬牙，終於陸續地走進房裡，面上俱是一副“你雖兇惡，我卻不怕你”的表。孟著桃的目掃過了三人，眼中的厲褪去了。

“城裡要出事了，一會……有車隊帶著你們出城。孫大夫一家也跟著你們一起走……過江，回村子裡吧。”

凌楚揚了揚脖子：“我們、我們去哪裡……都不用你管。”

“江南要打仗了，跑遠些最安全，不要待在這裡。”孟著桃的目往兩名師弟臉上了，“你們兩個男人，負起責任來，不要讓一個人瞎胡鬧。”

“你……”有人察覺出了氣氛的不對，蹙起眉頭，凌楚想要說些話，此時竟也滯住了片刻，沒能說出來。

孟著桃也沉默了一陣，隨後聽得他道：“……長久以來，我把你們當我的子侄輩，老四你娶了凌楚，是件好事，往後不必忌諱於我，師父的事上，我們有不共戴天之仇……可以尋仇，將來有一天，經歷的事多了，武藝高了，有了把握再來，曇濟大師的事……”

他說到這裡，也頓了片刻，之手擡手按了按上脣，艱難道：“……不要再有了。”

“曇濟大師……”凌楚道，“他是被你殺的，你休要說得是我們的罪孽一樣！”

“曇濟大師是我殺的，師父是我殺的，牀上再也醒不過來的俞斌……也是我殺的。可是怎麼樣呢？”孟著桃向他們，“我是一個壞人，我還活著，他們是好人，一個一個的死了。你們也是好人，我要你們死的時候，你們也一個都活不了，那你們這些好人怎麼辦？等壞人施捨你們活著！？”

三師弟站了出來：“那師兄你也可以手殺了我們。”

“我不殺你們。”孟著桃憐憫地看著他們，“你們跟我手，連跟俞斌一樣讓我失手的機會都沒有，你們這個樣子，我殺你們幹什麼……”

他頓了頓：“走吧，讓你們來尋仇，不是爲了我，是爲了師父……爲了凌老英雄的一世英名，你說這次尋仇我放了你們，下次尋仇我也放了你們，我看著你們長大，放你們十次、百次，沒有關係，但是說了出去，你們不丟臉嗎？出去以後多吃飯菜，多練武藝，把自己練得厲害了，將來有一天，你們過來尋仇，要麼乾淨利落的殺了我，要麼……像師父和曇濟大師一樣，得我不得不用盡全力以命相搏，那個時候，誰殺了誰……都好。”

他的這番話說得三人無言以對，凌楚紅了眼眶，咬牙關。孟著桃坐在那兒，目向呼吸微弱的俞斌，過得一陣，一隻手撐在額頭上了。

“說起來，我的年紀比你們大些，又是帶藝投師，有些事，從沒跟你們說過。”他坐在那兒，緩緩地說話，“到得如今，大部分的事，也沒必要說了，我自己也想不清楚的，今日卻想告訴你們……”

只聽他道：“我是北邊人，你們是南方人，這中間的一些差別，你們可能知道……我是帶藝投師，到了凌家，是照顧你們的大師兄，你們一輩子在江南的莊子裡，說起來不富裕、也經歷了兵禍，可大部分時候，都有我、有師父的照拂，你們說，要捨生取義，凌老英雄說，要捨生取義……都很好，你們若是我的孩子，必定會讓我覺得欣。”

“可是，孩子們啊……”孟著桃的目平靜，“我從北邊過來，是帶藝投師，你們可曾見過中原淪陷，兵禍肆的真正景象嗎？到凌家之前，我一路上都看到那樣的事，你們的師兄我，跟金人打過仗，敗了，一路南逃……我見過捨生取義的人，但我也見過大部分的人，他們一路南下，殺人、吃觀音土、吃孩子、跟人磕頭、把自己賣了，就只爲了……活下來……”

“江南太平了十年，終於躲不過去，這十年的時間，你們看到的都是好的事，但我早知道，他們會來……我要讓人活下來，也要決定讓誰去死。師父他老人家，希我可以救下那些救不了的人，我也想，師父他希我兩隻手都乾乾淨淨的就把事做了，我也想，可是兩隻手都乾乾淨淨，就救不了人，大家都躲在山裡，別人一定會吃我，我只能先去吃了別人，因爲這樣的決定，我能保下的人最多。”

“師父終於跟我決裂，他選了捨生取義，我很敬佩，我也很明白。但是你們知道我選的是什麼？”

“不管用什麼手段，在這世上，我想要讓最多的人活下來，能夠活下十一個人，那就比只活十個人更好，能讓一百個人活著，比只讓八十個人活下來更好，每個人的命，都是一樣的……這就是人人平等，這就是，我心裡的公平。”

他說到這裡，對面的幾人目晃，三師弟道：“你……你以爲又是這些漂亮話……”

“這不是漂亮話，老三。”孟著桃搖了搖頭，“這個世道很惡，但是對於這個世道，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答案，我一路南逃，又看到很多事，找到了這個答案，這個答案對與不對，我至今也想不到非常明白……凌老英雄說要捨生取義，也是一種答案，這個答案我很羨慕，你們每個人，都得有一個自己的答案，如果沒有，在這麼惡的世道上，你們只會過得更慘。”

他笑了笑：“我只是說給你們聽，有一天你們也會遇上無數的人死在你們面前，不止是死在眼前的、你們邊的幾個人，接下來，整個江南死的人又是千上萬，那個時候，你們會怎麼看待那些人命呢，我很好奇，你們要記住今天的問題……”

孟著桃的話到這裡，手向前，房間之中，凌楚陡然睜大了眼睛：“你幹什麼——”

昏暗之中，只見孟著桃出右手，已按上了俞斌的口鼻，牀上的俞斌沒有太多的靜，凌楚與兩名師兄已撲了上來，孟著桃左臂一揮，便將他們推開。

子夜，房間之中三人的剪影力地撲向前方，牀邊孟著桃的影在油燈的芒中猶如磐石，無論三人如何進攻、廝殺，甚至於凌楚一口咬在他的左手上，他覆在俞斌口鼻之上的手掌，都沒有毫的彈。

“你們太弱了啊，將來……”

剪影歇斯底里的攻擊與吼間，他平靜地、低聲地說道。

“……將來……都要記得今天的事。”

……

某一刻，房間裡的魔神挪開了手掌，冰冷的目掃過三人，凌楚的癱倒在地。

那魔神般的影……終於最後的門而出……

離開了他們的視線……

時間，越過子夜，仍有無數的狂躁，在夜裡翻……

江南的火山，就要發開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