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回家吃飯總是好事。”張書腹誹,小聶已經是個那樣的脾氣,這老聶更是揣著一肚子的三十六計,兒子不理他吧,他不高興,兒子肯理他吧,他又覺得有謀。這爺倆過得比誰都累。不過他是夾心餅干,只能兩邊說好話,“小聶再倔,也是孫悟空,翻不出您掌心。他玩什麼花樣,晚上您聽聽不就得了。”
聶東遠倒是以為然的,自己這個兒子雖然脾氣倔,其實人單純,是個書呆子,在自己面前,諒他翻不出什麼花頭來。
聶宇晟回去睡了一覺,等醒來時天已經黑了,他洗了個澡,換服開車回聶家大宅。接門鈴是保姆來替他開的門,見著他不由滿面笑容:“小聶回來了?”
家里的保姆已經換過無數茬了,這一個估計又是新換的,聶宇晟都不大認得,點點頭當打過招呼,換了拖鞋往客廳里走,聶東遠已經下班回來了,坐在沙發里看報紙。聽到他進來,抬頭瞥了他一眼,對保姆說:“跟秦阿姨說,就開飯吧。”
那個秦阿姨是新換的家政助理,專門負責做飯,做出來的菜頗有點家常味道,父子兩個都吃了一碗飯,喝湯的時候,聶東遠突然說:“你明天上白班?”
聶宇晟“嗯”了一聲,聶東遠說:“換個班吧,明天陪我去一趟郊區。”
聶宇晟下意識不太愿,于是說:“我明天安排有很重要的手。”
“我想去你媽墳上看看,公墓打電話來說,有一批好的墓出來,我想給你媽換個地方,現在墓地跟市中心的房地產似的,好位置也越來越了,這次就選個雙的,等我死了,正好跟合葬在一塊兒。”
聶宇晟不由得抬頭看了聶東遠一眼,餐桌上吊著一盞燈,因為燈懸得低,所以照著聶東遠灰白的雙鬢,清清楚楚映出額頭上的皺紋,還有沉重的眼瞼,畢竟快六十歲的人了,再不服老,也已經老了。
聶宇晟沒再說什麼話,只用瓷勺攪著碗中的湯。
換墓地是大事。第二天一早,聶東遠還帶了個風水先生,跟聶宇晟一起去看墓地。這兩年公墓的發展很快,聶宇晟每年清明節都會來給母親掃墓,所以他走在前頭,一會兒就找著了母親的墓碑。在當年,這里的墓算是很豪華的了,現在夾雜在一片高低參差的墓碑中,變得毫不起眼。
聶東遠高,上山這麼一點路,就已經走得氣吁吁。他推開了書遞上來的礦泉水,先把手里的花束放在了妻子的墓碑前,看著兒子,說:“都不讓燒紙了,也不讓燒香了,就給你媽鞠幾個躬吧。”
聶宇晟沉默地朝著母親的墓碑三鞠躬。直起子看墓碑上的人,溫地笑著,凝視著兒子,微微上翹的角,似乎隨時還會喚一聲兒子的名。
“走,我們去看看新墓。”
新的墓在山上的更高,雖然公墓修的石階十分平整,可是聶東遠也走得滿頭大汗,到最后累得邁不開,扶著膝蓋只氣,自嘲地笑:“真是老啰,這幾級臺階都上不去了。”
張書連忙說:“是天氣太熱了。”
聶宇晟沒吭聲,只是扶了父親一把,聶東遠被兒子這一攙,倒打起點神來:“沒多遠,就快到了。”
風水先生拿著羅盤先看了一遍,然后選了兩個上上大吉的雙,一個據說子孫興旺,另一個則是十分利財。聶東遠說:“那就要那個旺子孫的吧,人都死了,還要錢做什麼。”
“是后世有財,后人的事業十分興旺。”風水先生笑著說,“不過宜子孫的那個也好,多子多孫多福。”
“多子多孫我也不指了,不斷子絕孫就不錯了。”聶東遠做決定極快,指了指那塊墓,“就這個吧。”
書跟著公墓管理的人去刷卡錢,聶東遠坐在樹下的石椅上休息,聶宇晟拿著瓶礦泉水,沉默地打量著山上一層層整齊的墓碑。聶東遠突然說:“你打個電話,問問活檢結果出來沒有。”
聶宇晟素來沉得住氣,這時候也被嚇了一跳,不由得轉過來,看了父親一眼。
“我都活了幾十歲了,你們那點花樣,瞞得過我嗎??有往肚皮上的?那明明就是做活檢!不用哄我了,說吧,到底是肝臟,還是膽囊?”
“明天結果才會出來。”聶宇晟說,“等出來再說吧。”
聶東遠沉默了一會兒,才說:“我也不指你回公司來,接我的手管那一攤事。兒孫自有兒孫福,我小時候過的日子太苦,家里七八個孩子,連番薯都吃不飽。所以年輕那會兒拼命掙錢,總覺得有了錢才能給自己孩子創造好的條件,讓你過得幸福。結果呢,工作太忙,反而顧不上你。我知道在你心里,其實是恨我的,到了我這把年紀,也看開了。你愿意做什麼,就做什麼去,可是事都過去這麼多年了,你用不著因為跟我賭氣,連朋友都不一個。我要是走了,這世上就剩下你孤零零一個人了,到了地下,我怎麼跟你媽代呢?”
聶宇晟沉默地著礦泉水瓶,不知不覺已經將那瓶子得變形了。
“那個談靜就算有千般好,萬般好……”
“我沒覺得好。”聶宇晟打斷聶東遠的話,“您不用說了,我會找個朋友的。”
“一提到你就不高興,你不要以為當年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,你不把過去那點事放下來,你就算找個朋友,也是不會長久的。你不用因為我的話,就找個人來結婚。我希你過得幸福,而不是為了將就我,隨便把自己的婚姻敷衍了事。這樣對你不公平,對你未來的太太,也不公平。聽我一句話,兒子,把忘了吧,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。”
是啊,過去的事早就已經過去了,哪怕再念念不忘,也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。聶宇晟沉默地看著風吹墓碑間的松柏,它們在風中搖曳,像是一排整齊的衛兵,守護著這片靜謐的沉眠之地。
因為他跟同事換了夜班,所以從墓地離開的時候,他就不再跟聶東遠同車回去。當聶東遠走向那輛奔馳車的時候,聶宇晟覺得他的背影既衰老又沉重。也許是因為剛才父親的一席話,也許是因為那份結果待定的活檢報告,讓他覺得既無力又傷。
在開車回去的路上,手機響了,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,聶宇晟本來不打算接,但一想可能是哪位病人,所以還是接了:“你好,聶宇晟。”
電話那頭半晌沒有人說話,他本來以為是打錯了,正打算掛掉,突然聽到一個遲疑的聲音:“聶醫生……”
他怔了一下,竟然是談靜,似乎很擔心他掛斷電話,急急地說:“您說今天下午可以去您辦公室,但護士說您跟人調班……”
今天下午,他原本約了談靜談那個該死的補方案,可是聶東遠一病,他心神不寧,答應了陪著父親來看墓地,就把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。
“對不起,我忘了。”
他的聲音冷漠而有禮貌,談靜拿不準他是不是有意回避自己,但是事到如今,上梁山也只有一條路。問:“那您今天還會到醫院來嗎?我今天是請假過來的,如果改一天的話,不是特別好再請假。”
什麼時候,對他的稱呼已經從“你”變了“您”?他的心里只有一種難的鈍痛,剛剛在公墓的時候,他才下定決心,忘記過去的一切,重新開始。可是短短片刻之后,卻又重新闖進來,命運似乎永遠在刻意地讓他難過。
他決定快刀斬麻,早點解決這件事,也早點停止和的接。他說:“我今天會到醫院上夜班,你現在是在醫院?那就在我辦公室等一會兒。”
“好的,謝謝您。”像所有的病患家長一樣客氣而謹慎,語氣間唯恐得罪他似的。
從郊區趕回城里天已晚,來不及吃晚飯他就去值班室接班,忙完一堆手續,才看到談靜站在走廊里等著他。
他不愿意多看一眼,只是說:“進來談吧。”
談靜取出一張紙,上面麻麻記的全是看不懂的醫學語,像個小學生似地請教,一點點問清楚每個詞每句話的意思,聶宇晟突然有點恍惚,大約是因為值班室里白熾燈太亮,讓他想到高中的時候,談靜有數學題不會解,請教了班上的一位男生,被他看到之后,他就天天抓著講習題。那時候在白熾燈下,他給講解過一道又一道難題,一切清晰得就像昨天一般。
“聽懂了沒有?
他總是習慣地在最后問上一句,談靜低垂著眼簾,輕輕點了點頭。
“就手風險來看,不九九藏書算是太高。法四聯癥拖到這個時候,即使是傳統的手,風險也已經很大了。你好好考慮考慮吧。”
談靜突然抬起頭來,看了他一眼。即使歲月在上留下那麼多的痕跡,即使生活將完全變另外一番模樣,可是的眼睛還是那樣黑白分明,清冽得幾乎能令他看見自己的倒影。
他下意識地回避的目,卻聽見的聲音,仍舊很輕很低,似乎帶著一種怯意:“聶醫生,我想聽聽你的意見。作為醫生,你是否建議病人,做這個手。”
也不是沒有病人這樣問過他,那些家屬殷切的眼神看著他,就像他是能夠起死回生的神一般。但他不過是個醫生,即使在手臺上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,可是能挽救的,仍舊是有限的生命。不過他做夢也沒有想過,某一天,談靜會這樣殷切地問他,為了另外一個人,而那個人,是的兒子。他不愿意看的眼睛,他心里當然明白手方案的風險,而他也知道,是以什麼樣的期盼來問出這樣一句話。在的聲音里,他甚至聽出了虔誠,人在絕的時候總會祈求上蒼的垂憐奇跡的發生,所以會抓住最后一救命的稻草,無數次他都被病人家屬這樣問過,可是唯獨這一次,他覺得椎心刺骨。他知道,如果有可能,談靜寧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那個孩子的生命——和別人的孩子——聶宇晟突然覺得,絕的那個人其實并不是談靜,而是他自己。自欺欺人得久了,連他自己都真的以為,他恨這個人。其實他心里清楚,所有洶涌的恨意,其實是因為刻骨銘心的,深藏心底的。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,事到如今,竟然還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繼續下去。
他盡量控制自己的緒,字字斟酌地說:“作為醫生來講,這個方案有不確定,不過這也要看你們自己怎麼決定。”
談靜似乎非常失,只“哦”了一聲。
他不愿意再跟多說:“你回去考慮考慮吧。如果愿意做,填個申請表,我們會向CM公司提補申請,快的話,三五天就批下來了;如果不愿意做,就考慮傳統手方案吧。”
談靜似乎頗為猶豫了一會兒,才說:“謝謝你。”
“不用客氣,這是我應該做的。”他合上手中的資料夾,站起來擺出送客的姿勢,“我還要去病房轉一轉。”看低頭坐在那里沉默不語,他問,“還有什麼問題沒弄清楚?”
飛快地抬起眼睛又看了他一眼,似乎還有話想要說,可是最后什麼都沒有說,而是站起來,又說了句:“聶醫生,謝謝你。”然后匆匆就走掉了。
從病房回來之后,聶宇晟將單板夾扔在桌上,有點茫然地看著桌子對面那個空位。一個多小時前,談靜還坐在那里,低著頭,一句一句問他問題。的頭發因為營養不良變得糙,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紋,可是后頸那個雪白的小窩還在,只要一低頭,就從頭發的遮掩下了出來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聶宇晟覺得給談靜講解習題最大的樂趣,就是可以看到后頸那個雪白的小窩。這是他快樂的小,所以當看到去問其他男生問題的時候,他就覺得忍無可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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