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軍營的車騎將軍，像沒有山上的一場男兒淚。

他在篝火旁，割烤羊賜今日有功的將士，酒一壇壇親自開封，傳給部下們。醉酒的沈策醉臥虎皮，眸里除了火，再無其它。

十七將笑言，這一次大勝，封王指日可待。

隔著一個帳篷的，在帳外的胡笳聲中，臥在榻上，閉上眼都是山坡上的沈策。

“下邊兵卒說……將軍心狠，連自己的嫡親師兄都不放過。為了做大將軍，才下刀殺的。”

按住還在旋轉的骰子。

“還說……”

“他不得不殺，”低語，“張鶴是投奔西面，你以為君主給他高厚祿，就會信任他？他敗給嫡親師弟，只能一死證清白，死在昭也刀下，起碼尸在我哥哥手里，能送回北境。”

沈策對講張鶴臨別的一句，就是在說：若敗，要沈策親手殺了他，尸帶走。

元喜是的婢，兵卒隨沈策出生死，都會如此想他，何況是外人。知己難尋，想找一個理解你的人都難。若要人人理解你，難于登天。

山坡上，沈策沒答的話。他想要什麼，知道。

只在書中見過一統天下的局面，想象不出何為太平。董卓之后，長安盡空，關中二三年難見行人，城焚燒殆盡。自此分裂不休。

將軍卸甲，萬民各得其樂，是怎樣一番景象？

沈策首戰告捷，帶兵繼續西伐，命人把昭昭送回柴桑。

沈宅在柴桑取鬧市，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宅院，在門外，了又，送回來的那個弟弟于榮說，將軍命人建這個宅院，建了四年。每年建好，復又擴建，因為軍職一直變。

“將軍自建，從未住過，要等你回來。”

有人用荷葉捧著一塊鮮的豆腐，追著他們，不停對著舉起手中的豆腐，于榮刀要攔，認出是時豆腐攤的人，笑著囑元喜去買。

沈宅石墻高三丈，比尋常私宅要高，更像城中城。墻外還有濠。

墻有庭院，再是屋宇。

鞋上廊，穿過數個房間，推開哥哥的房門。大將軍的冊文和印璽已送至，擺在空桌上，等著沈策。

“哥哥送我回來，是因為被參奏了？子在軍中，了軍紀？”拿起那印璽。

于榮遲疑著，點頭：“是。”

莞爾，果不其然，若不是被迫無奈，他不會讓自己離開半步。

沈策連戰連捷，就在決勝一戰前，接到了圣旨。

皇帝以封王為由，讓沈策帶十七將回京。

朝中大臣日日爭論，沈策西伐，聲與日俱增，若速戰速捷，更會萬民稱頌。皇帝因此令他臨戰回京，以立君威。

再讓文臣上奏，以窮兵黷武、不顧民怨來形容，降沈策威信。

沈策不得不留下主力軍，和西面對峙，自己帶最心腹的一萬七騎兵，回南境封，為防天子設伏，他稱病留在臨海郡，并不京。

柴桑沈策，天子授璽，封江臨王，食邑萬戶。

沈策為表忠心，放棄封地。

“皇帝如此懷疑，將軍卸甲算了。”元喜不平。

搖頭：“卸甲就是死。哥哥樹敵無數，仇家都在等著他勢弱。猛虎自廢齒爪，不會有人激，只會群起攻之。”

“張將軍如此，將軍也如此，怎麼都不得信任。” 元喜嘆氣。

苦笑，沒說話。

就在封王后，一場浩劫，突然而至。

武陵郡守撕毀盟約，叛自立，在沈策返西途中，以十萬大軍將沈策困于荊州。

昭昭從接軍報一夜，就沒睡過，到最后人開始恍惚。

全部回來的消息都是必敗，不日必敗……

就連皇帝派來監看柴桑的將軍，也開始下令撤軍。沈策一死，柴桑就是必爭之地，他不想冒死守著這塊地方。

那夜，數萬軍馬離開。

昭昭帶著婢，沖上去攔那位將軍的戰馬，懇求他不要撤兵，不要放棄柴桑。

一旦這里沒有軍隊，就是一塊魚：“柴桑是軍事要塞，落到外人手里，對南境沒有任何好。求將軍為南境，死守柴桑。”攔著馬，死活不肯讓。

馬上人揮鞭，打開這個已經失了勢的沈策胞妹。

昭昭被傷了肩，被元喜抱住，怕被撤軍的馬踢傷。元喜不停哭，不懂為什麼明明都是南境的人，卻沒人愿意守著這里。

昭昭不言：就算柴桑失守，南境再次四分五裂，有兵權就會有自己的土地，這個將軍當然不會為了和他無關的柴桑浪費兵力。

江水岸，只剩下柴桑兒郎，還有沈策留下來不多的水兵。

昭昭從被接走，就跟著哥哥西伐，回來又深藏在沈宅，這里的兵士沒有見過的真容。等到監看的軍隊離開，昭昭讓婢收拾，來到江邊軍營。

住沈策的帳篷，陪他們守江水。

……

“我不是柴桑人，時在臨海郡，來柴桑兩年，又去了武陵郡，”昭昭看著江中巨浪，在初秋風雨中，冒著雨和婢說，“可是，是柴桑收留了我和哥哥。”

這里也是哥哥從軍的地方，從一個小參將到封王，都在守著的地方。

“將軍若敗了……”元喜在想，他們還可以去西面，西面還有沈家軍。

“我哥不會敗，”含淚笑，手中是剛拿到的報，一萬七騎兵盡滅，沈策已亡，“我哥是將星臨世，怎會敗。誰都會敗，他不會。”

***

荊州鏖戰，沈策麾下大將戰死十三人。最后沈家軍僅剩五百余人，個個眼通紅，指里全是。他從尸山海走出，仿佛閻王殿爬出來的鬼王。

江水之王，一戰震懾四海。

回柴桑，他命人把沈宅大門封閉，不接賀信，不接賀禮。

他洗干凈手，了鞋，著腳沿長廊，往水榭邊去。

沈宅的水榭，造得獨特，旁邊沒有圍欄，木地板旁就是池塘。

雨落池塘，有一個瘦弱的背影倚著柱，全然忘了角被風吹落水面。那水，浸了角，還在一點點往上走，要在布上走得更遠。

沈昭昭的，在軍營早傳開。今日更勝往昔，讓他想到：有一人，清揚婉兮。

后半句，他不能想。

沈策雖有心理準備，可當那雙盈盈含水的眼睛，帶著陌生和戒備向自己，他還是窒住了：“昭昭。”

不答，手指捻著一個小骰子，骰子有六面，上下都有凸起，被捻一下，就會像小陀螺似的，在地板上轉好幾圈。

咕嚕轉兩圈，咕嚕再轉兩圈。

于榮說，深夜跳江，救上來就不再認人。現在看，比他想得更嚴重。

他要再，先住骰子，冷清清地說：“你們這些人，見我哥落難，一個不留。給大將軍的賀禮還在前廳，都拿走。”

沈策哽住，半晌，輕聲說：“將軍遲早要回來，留著吧。”

昭昭不再看他，接著轉那個陀螺骰子。

沈策重傷，心腹大將僅剩四人，再無力西伐，沈家軍倉促撤回……也給未來的南境留下無數患。沈策深知后患，卻無可奈何。

他深居府中養傷，白日里，神好些，就陪著昭昭。

沈策認為，白天昭昭看得到自己的臉，看久了，總能想起來。

昭昭始終把他當外人，臨陣撤兵、拋棄柴桑的人，對他全是冷言冷語。于榮怕沈策聽到這些無益養傷，他反而笑說：“斥責的越狠，越說明心里有哥哥，我聽了高興。”

罵的久了，他不還，昭昭覺得他似乎沒那麼壞，偶爾問他，對自己哥哥的看法。沈策這輩子估計也就此時，能夠厚著臉皮，把想到的夸贊的話，全都用來夸自己了。不過這一招確實靈驗，昭昭漸把他當自己人。

終有一日，昭昭同他推心置腹，說了有關西伐的一段心里話：

“從回到柴桑，我常設想哥哥的境。數百年來，改朝換代的都是手握軍權的人。我是皇帝，以前史為鑒，也會懷疑哥哥，”昭昭輕聲說，“你看，滅亡晉朝的就是一位北府軍的將軍，為了獲得聲，兩次北伐，其后弒君。我哥哥的西伐，與他何其相似。”

沈策不語，這些，他早有料算。

苦笑，聲又說：“可如果我是哥哥，也會西伐。你不西伐，三年后西面勁敵勢大，到時就真是飲馬長江，投鞭斷流了。那時，第一個遭洗劫的就是柴桑。你看看外邊，柴桑劫，誰會管？誰都不會管……除了他。”

昭昭沒有說“我哥哥”，而是“他”，細微變，其中包含的差之千里。

沈策和那如鹿般的眼睛對視，想抱，是一個男人對人抱。

面前的無知無覺，低頭玩陀螺骰子。這是的玩，初到柴桑，他給雕過一個，轉到一，哥哥練劍，轉到二，哥哥練刀，三練槍，四讀兵書，五做雜事，六才是陪昭昭。

都記得，沈策能辨得出，只有在轉到六，會忽然一笑。

隔幾日，他深夜就著黃黯的燭火，雕好一個新骰子，每一面都是六。

到昭昭屋里，他掀開紗帳，將骰子塞到枕頭下，把舊的換走。睡在榻上的人忽然翻，追得摔下床，栽到沈策懷里時，還在拼命抓他的衫前襟：“哥……”

沈策忙抱。

香燃盡時的氣味，循香找他，微微抖著，不管不顧以雙臂摟他的脖子，重重吸著氣：“荊州、荊州有伏兵，你不要去，哥你不要去……”

婢和于榮跑進來要點燈，被他揮劍，直接斷燭。

昭昭自靠辨香認他，他怕有亮，又找不到自己。

昭昭哭，婢也哭。于榮捂住臉，跟著嗚咽低。

只有于榮提前回柴桑，躲過荊州一劫，他哥哥于華死在那一戰，時征戰沙場、福禍與共的十三個兄弟全死在了那一戰。沙場兒郎不言淚，當著外人不能哭，躲在沒人能見的閨閣里，借著們的哭聲發泄一次。

沈策一手抱昭昭，一手拍于榮的后背。

的手，扶到他的臉兩旁。孩呼出的氣息，而輕，帶著氣，落到他的眼睫上……他以目鎖住。

月里，的微抿了抿，低頭，放棄了想要做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