昏昏沉沉間，安長卿便被蓋上了紅蓋頭，又被兩個下人架起往外走。

他上使不上力，腦子也糊涂著，恍惚間只覺得架著自己的兩條胳膊格外有力，手臂上傳來的疼痛也格外真實，一點都不像是夢境。

上了花轎，迎親隊伍吹吹打打，繞著鄴京□□一圈才到了北戰王府。

王府賓客滿座，大家心照不宣的說笑著，都仿佛在看一場鬧劇。

北戰王生母早逝，十歲那年又有太清觀的仙師批命，言他戾氣太重，殺孽纏。因此越發不得安慶帝歡心。不過十二歲便自請去軍中歷練。邊關八載，蕭止戈從無名小卒了大鄴十二將軍之一，手握雁州兵權，全是靠著尸山海殺出來的功勛榮耀。而北戰王蕭止戈“殺神”之名，不僅北狄人聞風喪膽，就連大鄴百姓，也畏懼他的殘暴。

市井間甚至有小兒傳唱：天上殺神，人間太歲，地府阿修羅。蕭止戈之兇名，可見一斑。

蕭止戈兇名愈盛，安慶帝也愈發不喜這個兒子，但又要靠著他鎮守雁州跟北狄人抗衡，兩相權衡之下，只能對這個兒子視而不見。原本還擔心他生出不該有的心思，現在他主拒了太后指婚，說自己喜歡男人，還要迎娶安相國的第三子做正妃。雖然荒唐，卻也讓人放心。

龍大悅之下，安慶帝甚至下旨讓宗正寺好好準備，北戰王府的婚事就這麼熱熱鬧鬧的辦了起來，甚至比太子大婚時還要熱鬧幾分。只是那些前來觀禮的賓客，是真心祝賀還是想看北戰王的熱鬧，就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了。

席上觥籌錯間，也有人替那相府的三爺扼腕。可憐好好一個人，落到了暴戾的北戰王手里，還不知道要被如何磋磨，能不能活過新婚之夜都未可知。

要說起來，這位三爺在鄴京名頭也不小。他的生母是安相國的小妾，曾是鄴京最大青.樓群芳苑的清倌人。生得艷冶，瑰姿艷逸，又能歌善舞頗才，在當時有“鄴京第一人”之稱。安長卿隨了生母的好容貌，時便玲瓏可，及至年，眉眼長開，越發風.流俊。只是則矣，卻是個腹空空的草包人，聽說還曾怒夫子，被從族學中趕了出來。

賓客們上惋惜著，臉上卻帶著興致盎然的表，看著蒙著大紅蓋頭的安長卿被喜婆扶下了轎子。

安長卿被蒙著頭，只能看清腳下方寸之地，昏漲的頭腦這時已經清晰了一些，的疲也消散了。如今他只有滿腹的疑，卻又不敢輕舉妄，只能任由喜婆將自己扶了下來。

堪堪站穩，面前便過來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掌。指節略大，指腹和虎口布滿老繭，一看便是拿慣了刀槍的手。再往上是一截大紅滾金邊的喜服寬袖，至于其他的，卻因為紅蓋頭遮擋視線，看不到了。

——這是蕭止戈的手。

安長卿的心臟怦怦跳了起來，他記起來了，當年大婚的時候，也曾有這樣一只手向他。只是他那時候滿腹不甘和對未來的恐懼。對蕭止戈敢怒不敢言，以沉默拒絕了他過來的手。

甚至都沒有好好看看這只飽經風霜的手掌。

輕輕抿了抿，安長卿又想起他死后那些年，在棲梧宮獨自飲酒、滿目蒼涼卻又沉默不語的帝王。

日子總是人過出來的。當年他選了最艱難的那條路，傷己傷人。如今雖然不知道為何又回到了大婚這一日，安長卿卻想試試另一條路。

在那只手收回去之前，安長卿緩慢又堅定地握住了它。

那只手果然跟想象中一樣糙，掌心的繭子磨蹭著皮，刺刺，但也有一種被包裹著的踏實的安穩。

蕭止戈到手心的，深不可測的眼底劃過一道異芒，眉宇間的鷙散了幾分，冷的微不可察的彎出淺淺弧度。

兩人相攜走到正廳才松開手，改為握住紅綢兩端，

司禮太監用尖而細的聲音高聲唱禮，“一拜天地——”

兩人并肩而立，一紅綢連著彼此，在唱禮聲中彎下了腰……

第 2 章

拜完堂后，一對新人便被簇擁著送了.房。王府正院的新房早就收拾出來了。披紅掛彩，好不喜慶。兩人在喜床邊坐下，喜婆遞過一桿巧的金秤：“請新郎掀蓋頭。”

蕭止戈卻沒有接，目沉沉盯著側的人，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
沒得到回應，喜婆臉上的笑容僵了僵，片刻后小心翼翼的提醒：“王爺？”

蕭止戈這才回過神，掃一眼，淡淡道：“你們先出去。”

喜婆早聽聞他的兇名，見他.房時臉上都不見喜，只以為他并不喜歡新王妃，也不敢多說什麼，只暗暗同的瞥一眼安長卿，便放下金秤麻溜和其他人出去了，甚至還地關好了房門。

新房里，蕭止戈并沒有拿那桿小秤，而是直接便掀開了礙眼的紅蓋頭。待看見安長卿并沒有做兒打扮時，臉才好了些。他擰著眉，似在思索該說些什麼，良久，才生又突兀的問了一句，“不？”

安長卿滿臉詫異地看他。先前一直垂著頭，此刻才抬起眼，細細打量著面前的男人——他的新婚丈夫。

曾經的許多年，他跟蕭止戈各過各的日子，甚至都沒有好好的看過這個傳言里兇狠暴戾的男人。如今細細看著，才發現他其實長得十分俊朗。這時候他還只是個不寵的皇子，在朝臣眼里他是個幾乎失去繼位資格的廢子，在百姓眼里，他是坑殺數萬人亦不眨眼的“殺神”。

然而此時此刻，安長卿用心瞧著他，卻發現他不過只是個將將弱冠的青年而已，雖然一張臉沉著十分嚴肅，但遠沒有后來一眼便能止小兒啼哭的狠戾。兩道墨眉似劍，眉宇之間還有淺淺的“川”字紋路，眼窩比常人略深，眼珠漆黑，像看不見底的深潭。鼻梁高，削薄，反倒有種天生的威嚴和尊貴。

安長卿舒展了眉眼，朝他出個淺淺的笑容。不管現在的一切是真實還是幻夢，他總要邁出第一步。曾經他聽信傳言，既困住了自己，也辜負了蕭止戈。如今，他卻想試著去了解這個人。

哪有人是天生暴戾的呢，后來冷酷殘暴的帝王，其實年時也有的心思，也會在繁瑣的婚禮大典之后，問問他的王妃不。只是所有人都選擇忽略了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，譬如曾經的他。

“不先喝合巹酒嗎？”安長卿笑意地向他。

眼中再次劃過驚訝，似乎沒有想到安長卿會是這樣的態度，蕭止戈頓了一下，才端過兩杯合巹酒:“也好。”

手臂錯，兩人引頸喝下合巹酒，如一對頸的鴛鴦。

酒畢，蕭止戈站起，準備出去應酬賓客，走到門口，又轉過道：“小廚房備了點心，若是了，便差人去拿。”

說完也不等安長卿回應，便大步出了門。

安長卿著他離開的背影，如此沉穩又有朝氣，如青松如翠柏，比那個暮氣沉沉的帝王不知鮮活多。

蕭止戈去了前院應酬賓客，安長卿則獨自留在喜房中。看蕭止戈的態度，并沒有因為娶了他就把他當做人看待。他索也不拘謹，自己起活了筋骨，取下沉重發冠，又了厚重的喜服。沒了這些累贅，整個人都輕快不。隨意披一件暗紅織金外衫，又找了發帶將長發束在腦后，之后才了守在外頭的安福去小廚房拿點心。

小廚房果然備著各式糕點，安長卿吃了幾個安了腸轆轆的肚子，才認真琢磨起目前的境況來。

剛開始時，他只以為這又是他臆想出來的幻夢。

他死后，魂魄不散，一直被困在偌大的皇宮之中，親眼見著蕭止戈行事越來越偏激，越來越無所顧忌。他死后三年，蕭止戈又發了四五次戰爭，雖然最終將北狄驅趕到了草原深，也占領了西蜣半數的城池，但是大鄴亦是死傷慘重。連年戰爭，無數農田荒廢，到了冬日更是殍千里，沒了糧食的百姓只能易子而食，堪稱人間煉獄。

被得沒了活路的百姓揭竿而起，大鄴各都有流民叛。廢太子蕭祁桉在兩位柱國大將軍褚安良和師樂正的擁護下，打著“斬暴君，還太平”的旗號，聚集了二十萬流民圍鄴京，時稱“斬龍之役”。

那一場戰事無比慘烈，蕭止戈戎馬十數年，用兵神，指揮著鄴京五萬衛軍與二十萬流民抗衡，拉鋸了將近一個月，鄴京城外尸骸遍地，壘起來的尸骨都快與鄴京城墻持平，流民軍士踩著死去同伴的尸往上爬。而蕭止戈鐵甲□□立于城墻之上，真如天上殺神了凡間。

一個月后，鄴京城門大開，卻不是流民攻破了城池，而是城的衛軍統領開了城門。

廢太子在兩位柱國大將軍和無數兵士的擁護下主皇宮，找了一圈，才在偏僻的棲梧宮找到了自裁的蕭止戈。

昔日帝王端坐在棲梧宮殿的窗前，以一柄尖刀結束了自己的命。

廢太子斬下他的頭顱懸掛在鄴京城門之上，尸扔到葬崗喂了野狗。對外宣稱是自己斬殺了暴君，乃是天命所歸之人。

唯有默默旁觀的安長卿知曉，蕭止戈原本早有計策獲勝，衛軍是他一手調.教出來的銳，對他忠心耿耿。而二十萬流民人數雖眾，卻不氣候。況且早就殺了十五萬，剩下的五萬不過早晚而已。

但是那一晚蕭止戈卻召來了衛軍統領，下了最后一道軍令，命他打開鄴京城門歸降。

而后，帝王在棲梧宮握著一塊玉佩枯坐了一整晚，在天明時分，選擇了自我了斷。

沒有人知曉他最后的想法，唯有旁觀的安長卿窺見了一——帝王臨死前握在手里的那塊雙魚玉佩，是母親在十歲生辰送給他的生辰禮，這玉跟隨了他整整十八年，直到他死，才被取了下來。安長卿本以為這玉已經隨他下葬，卻沒想到會在蕭止戈手里。

甚至它沒有隨他下葬，卻被死去的帝王攥在手心，以地為棺，以天為蓋，一起埋葬在了葬崗。彼時安長卿便是想撿一床草席為他裹尸都做不到。只能親眼看著帝王的無頭尸被禿鷲和野狗啃食，最后只剩下一蕭索骷髏。而那塊雙魚玉佩，沒了的遮擋，終于在白骨中暴出來，被途徑葬崗的乞丐撿了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