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廣福不是一個人來的。他邊立著一個穿著輕馬褂的中年人，搖著一柄木扇子，臉上泛著油，兩片頰上架著一副圓溜溜的眼鏡，鏡片上倒映著鼻頭的油，整個人都顯得閃閃發亮。

只不過他總是習慣的弓腰探脖，細細的辮子合著脖頸后背的曲線，仿佛一條在外面的彎彎的脊梁骨。

他正搖頭晃腦地打量著府衙的院墻，喃喃道：“……我說嘛，這尾竹本是屬之，但栽在庭院西南角，風水上講是調節運勢，節節高升。再有這堵墻壁擋住煞氣，這府衙就是個聚氣的寶盆哪……喂！你站開點，擋著財位了！”

林廣福慌忙退后兩步，臉上掛著討好的微笑，將那《送帖》雙手奉上：“王掌柜，王老爺，人找回來了，那個……價錢還按原先的算吧？”

“王掌柜”還在留意四周的風水，沒理他。

林廣福湊上去：“掌柜老爺？”

林玉嬋摔得暈頭轉向，一睜眼，看清了“送帖”上的小字：“……無力贍養，愿將親生一口，名喚林八妹，送養于人……道某年生，鎖骨下有痣……作價白銀二十兩，任由改名，將來長大人，任從擇配，不得反悔……”

末了還有個小紅手印。顯然是林玉嬋“病死”之前按的。

覺得世界真魔幻。十五歲的姑娘，花一般年紀，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，在文書上用的量詞是“一口”。

“王掌柜”彎下腰，仔細看的臉和材，又出耳后一桿筆，撥了撥頭發。

“貨不對板，太瘦了！”他不滿地說，“原以為你家風水好，能養出水靈靈的仔，現在這什麼？福相全沒了，不值二十兩了，最多十兩！”

林廣福憤恨地瞪了兒一眼，咬牙說：“怎麼就生病了呢！”

接著他仰起臉，悲戚道：“掌柜的，您諒諒小人，要不是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，誰忍心骨分離？八妹是小人最疼的乖，往日里格健壯，只是生了場病，這才略微瘦了。只消吃幾頓飽飯，保準回去……”

“十一兩，不能再多。”王掌柜正眼沒看林廣福，鼻子里哼出聲，“這年頭大腳妹仔哪個能賣到十一兩？你知足吧！”

妹仔就是廣東話里的丫環。林廣福忙道：“腳可以纏的，你們隨便纏！不怕痛！——只是十一兩太，這仔還有個弟弟，也許久沒吃飽飯了，掌柜的可憐見！”

……

林玉嬋著腦袋爬起來，冷眼看著自己親爹丑態百出的還價。

當然買家也不客氣。他王全，聽口吻是一家大茶葉鋪的掌柜，按理說應該不差錢，但卻也錙銖必較，把渾上下挑出幾十樣病，好像白送都不要。

林廣福見醒了，如臨大敵地抄起地上一木，咬牙獰笑。

“還想跑？哼，我已向衙門報備，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，跑到洋人那，旁人只知你是我林廣福的兒，也會把你送返我手里！”

這話不是威脅，是常識。

在大清，子是父母的私產。就算逃出去打工，不管被誰發現了，都會熱心將送回原生家庭。

就算流亡做黑戶，被府察覺，就罪犯。白天那個“擅離原籍”、示眾充軍的倒霉鬼就是前車之鑒。

大清的倫理價值觀當頭砸下。林玉嬋一顆心飛快下沉。

只要林廣福不死，就是跟這個大煙鬼綁定的財產。要賣要殺隨意，跟奴婢也差不多。

這次是商鋪掌柜，下次可能就是青樓老鴇。起碼這掌柜的看起來對沒有惡心的意圖。

抱著這個想法，安靜看戲，直到雙方把價格談到十五兩。林廣福拿到銀子，雙眼發，明明大熱天，他卻好似寒冷，雙□□替在地上蹦。

“八……八妹，以后你就是齊府的妹仔了，你要保重，聽話……”

他心不在焉地囑咐著。

“知道了。”林玉嬋冷淡地打斷，“別忘了找你兒子。”

十五兩銀子十五年養恩，這先天不足的皮囊從此換個主人，全程沒反抗的機會。

林廣福滋滋點頭，銀子往懷里一揣，出門往煙館的方向跑去。

王全鄙夷地啐了一口，轉頭看到旁邊的衙役，一張臉立刻拉出笑紋，塞給他一個裝茶葉的小紙包，笑嘻嘻地說了些“辛苦”、“費心”之類的套話。

然后吩咐林玉嬋：“傻站著干什麼？走啦！”

蘇敏等在府衙外面的十字路口邊。

他讓渣甸大班先走，自己很負責地“等一下”。等了半天不見林玉嬋出來，只好百無聊賴地閱讀墻上的懸賞告示。

忽然看到一個瘦骨嶙峋的大煙鬼從小門里出來，跑得飛快，留下一個手舞足蹈的背影。

隨后林玉嬋走了出來。不過不是一個人，邊跟了幾個大男人押送，其中一個油膩膩戴眼鏡的，不住催快走。

最后出來的是那個衙役。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簇新的茶葉包兒，撕掉外面一層油紙，放在鼻子底下聞聞，滿意地笑了。

衙役走后，蘇敏若無其事上前，彎腰拾起那張包茶葉的紙。

紙面上印著商鋪的名號：德。

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廣告：十三行公所外貿茗茶，量大質優，專供外洋……

“十三行？”蘇敏忽然輕聲冷笑，將那油紙一團，“不流的小鋪子，也敢自稱十三行。”

十三行是廣州的傳奇。

從康熙到嘉慶的百余年間，廣州城都是大清國唯一的外貿港口，素有“天子南庫”之稱。所有的外貿生意都被數家持有方牌照的商行所壟斷。這些商行不多不十三家，稱為十三行。

這是廣州最輝煌的時代。這些明的粵商，盡管排在“士農工商”的傳統儒家社會等級之末，但卻把持著歐財團在遠東的經濟命脈，積累下富可敵國的財力。他們通曉外語，對外國政局了如指掌，紫城里的西洋珠寶珍玩多數為他們所采辦。甚至洋人行商見了他們都要恭敬三分，為著他們所代表的巨額的東方財富。

有詩云：洋船爭出是商，十字門開向二洋。五八廣緞好，銀錢堆滿十三行。

繁華至極，便容易淪為虛妄。隨著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崛起，以及洋商實力的節節攀升，十三行做生意愈發吃力。再加上府變本加厲的榨，還有幾場莫名的天災人禍……看似鮮的商行一個接一個的資不抵債，了搖搖墜的空殼。

片戰爭了垮十三行的最后一棵稻草。《南京條約》簽訂以后，清政府被迫開放多口通商，廣州不再擁有外貿壟斷的地位，洋人可以隨意選擇生意伙伴，十三行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，紛紛解散破產，倒在了珠江之畔。

覬覦著十三行留下的真空，無數野心的商人乘虛而。齊崇禮齊老爺便是其中一員。

他靠著一百兩銀子的積蓄白手起家，靠給洋人賣茶，積攢下巨額家業，自立門戶，名為“德”。

規模當然比不上當年的十三行。但眼下的廣州商界浮名虛夸，家家自稱是十三行傳人。反正真正的十三行后人死的死，走的走，沒法跳出來打假。

林玉嬋跟著王全，來到了位于西關之外的齊府。

民諺云：東村、西俏、南富、北貧。說的是小小一城之，風土人、富庶貧瘠，都大有不同。

西關之地為廣州新貴聚居，一排排整潔簇新的大屋林立，齊府是其中最大最寬敞的一棟。

花崗巖裝嵌的大門上明晃晃的掛著牌匾，上書“為國分憂”，落款是兩廣總督葉名琛。木門半開，后面另有趟櫳門，由杯口的坤甸木制，豎板上雕有講究的博古花紋。

墻上開了一道蔽的小門。門口守著個小廝，見了王全，笑著打招呼：“掌柜的。”

王全問：“老爺在府里嗎？”

小廝答：“老爺出去做客未歸。”

王全滿意地點點頭，回頭命令林玉嬋：“還不快進來！”

林玉嬋依言進門，心里奇怪。怎麼王全把帶來齊府，好像有意避著老爺似的？

院深深不知幾進，日從高高的天井灑，被分一小塊一小塊的，將窗格上繁復的木雕花飾照得銳利而滿。水磨青磚可鑒人，大屋兩側各有青云巷，檻窗裝嵌著圖案的彩玻璃。

電視劇都復原不出如此奢華的布局。林玉嬋上輩子參觀過的那些X家大院，跟這個一比就是經濟適用房。

廣州城中西匯流，得風氣之先。這些彩玻璃明顯是舶來的產，就算是放在同時代的歐洲，也不失為藝品。

只不過這房屋的主人似乎品味有限，嶺南韻味的重工雕刻紅木桌案和西洋高腳椅、西洋櫥柜混搭在一起，每個角落都洋溢著“炫富”兩個字。

在林玉嬋上輩子工作的超市旁邊，有個紅木家城，后來老板炒倉跑路，里頭的家被員工低價甩賣，原價一萬多兩萬多的家，全都著幾百幾千塊的標簽，盛氣凌人地堆在一塊兒。

——跟現在齊府的模樣差不多。

下人們訓練有素地墻快走，上都統一穿著閃閃發亮的綢衫。偶有妝容致的眷憑欄倚，遠遠看到外男，迅速不見。

林玉嬋瞥見墻角一個掃帚，特別勤快地拿起來開始干活，讓王全覺得錢沒白花。

上輩子父母亡故以后，也過了幾年寄人籬下的生活。此時對林廣福的憤怒已經消化大半，眼下心態十分平和：好好干活，低調茍著。

王全卻一把奪下掃帚，狠狠瞪一眼。

“憨貨，掃掃走財氣怎麼辦！來人，帶去洗干凈，打扮打扮。”

林玉嬋立刻覺得沒好事，警惕地問：“要我干什麼？”

王全奇怪地看了一眼，好像在奇怪，一個花錢買來的件怎麼這麼多事。

“還要我說多遍？”他不耐煩，“伺候爺是你的福分。再多話掌。”

林玉嬋：“……爺？”

不是買來做妹仔干活的嗎？

這劇本又是哪來的？

當前生存為第一要義，“寵婢之路”倒不是不能接。不打算抱牌坊活。

但林玉嬋飛快的回憶了一下，方才在府里見到的各路眷，那些看起來像姨太太的人，無一例外全是尖尖小腳，在寬敞的擺里幾乎看不見，只有在緩行的時候才能出繡鞋的一道邊，倒是小巧觀。

但對于見慣了正常人腳的林玉嬋來說，們的那一雙雙金蓮就顯得很不真實，連帶著整個人都看起來像是瓷娃娃。

至于干活的妹仔傭婦，也有大部分都是小腳——在林玉嬋的認知里，裹了小腳的古代子應該都是寸步難行；可這些小腳婦干活時卻依舊伶俐快捷，只是行走的時候經常外八字，能坐下來干的活決不站著，說明走時還是頗有不便的。

不管怎樣，要是去伺候爺，這雙天足肯定是要“改進”一下的。那樣不就殘廢了？

更別說，生理年齡才十五歲，加上發育不良，現在材近似小學生。

……太變態了。

王全忽然轉，推開一個朝他請安的小廝，摘下眼鏡用襟使勁了。

“哎呀，說曹曹到。爺來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