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玉嬋只好回到倉庫里繼續干活，爭取把自己弄得滿頭大汗。

賬房先生都看不下去了。他姓詹，一張臉圓得像西洋鐘表盤，邊兩撇翹胡子，組個三點三刻。

詹先生最近剛剛喜得貴子，恨不得見人就發紅包，全上下漫佛。

他拉住王全，悄悄說：“一個普普通通細路，何至于如此作踐？把晾一邊就行啦，莫欺負人。”

王全皮笑不笑：“先生心，可不知這妹仔心腸歹毒，不整治一下，把我們當猴耍！”

詹先生只好無話。倉庫里的伙計們慣會看掌柜的臉，沒過多久，就十分不見外地開始使喚干活。

……

又過了一個鐘頭，林玉嬋不了了。

輕輕將后門推個小，“哎，掌柜的……”

馬上住。

柜臺外面立著個客人，涼帽掀開一個檐，斯斯文文的一雙眼睛，手背上約幾道愈合中的痕。

客人年紀輕，王全顯然沒太把他放在眼里，上掛著敷衍的微笑，說道：“……不過小人話說在前面，我們德行眼下只做大宗買賣、洋人生意，這是十三行傳下來的規矩……”

“十三行的規矩？十三行的徒子徒孫也未免太多了。”那客人輕聲笑了笑，問：“掌柜的，你認識我嗎？”

王全有些不快，但依然笑著回答：“小人怎麼會認得……咦，等等……你不是……不對不對……”

他摘下眼鏡，用袖口使勁了，神轉為驚詫。

客人提醒他：“我和家父長得很像。”

王全倒吸一口氣，急揮手讓伙計們走開，難以置信地輕聲開口。

“你是蘇敏蘇老爺……不對不對，蘇老爺不是、那個……”

“全家流放伊犁，在十三行里除名了。”客人半瞇著眼，好像在嘮家常，“可我當時還小，尚不到刑的年紀。”

王全已經完全收起了敷衍之，腰也不由自主躬了起來，輕聲問道：“蘇……蘇爺今日來訪，有何貴干？”

“怕什麼，我又不是來討債的。”客人笑道，“跟你做生意不嗎？”

王全腰板略略直了些，回復了腔：“本行如今只和洋人做大宗生意，敢問蘇爺是代哪個洋行來詢價的？”

“Jardine Matheson，”蘇敏不溫不火地說，“或者……怡和。”

看到蘇敏的第一眼，林玉嬋以為自己認錯人了。

然而他說了幾句話，就意識到，眼前這位裝裝過頭的蘇爺，跟前一天那個戴枷示眾的可憐蟲蘇敏，的確是一個人。

渣甸大班所言不虛。蘇敏失蹤數日，留下不待辦的生意，以至于他枷傷還沒好，就馬不停蹄地上崗復工，顯然是KPI催的。

王全殷勤地打開柜臺小門，他從容走進，坐在柜臺對側。

德行所在的位置是珠江北岸的一條繁華大街。商鋪的大門并不開在臨街，而是退于一條五尺來寬的走廊之后。商鋪之間的走廊互相貫通，使行人不至于暴曬于街道，又能從容地選購店鋪櫥窗的品。

鋪面不寬，然而縱深極長，院落套著院落，層次分明，極。

這是從南洋傳來的建筑形態，頗似近代廣州騎樓的雛形。

此時天氣炎熱，德商鋪因著有外廊蔭涼相隔，卻是涼爽宜人。

王全王掌柜人奉茶，擺出一副久別重逢的模樣，和蘇爺套近乎。

“多年未見，沒想到蘇爺已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，實在是……實在是極好，極好。如今蘇爺在怡和洋行高就，可謂東山再起，令尊泉下有知，定然欣……”

蘇敏角微微一勾，微笑道：“當初我家抄家，掌柜的只是看個熱鬧，沒跟著砸我家一桌一椅，在下十分領。”

王全細品品，覺得他這話有點怪氣，又不像是尋仇，不知如何應對，只好賠笑轉移話題：“爺今日真是代怡和而來？”

怡和是老牌洋行，當初一口通商之時，它只和十三行里的頂尖行商做生意。如今十三行沒了，怡和對貿易伙伴依舊挑剔得，像德行這種新貴，它向來是看不上眼的。

今日突然派人造訪，王全驚喜之下，不敢盡信。

啪的一聲，一張名帖拍在柜臺上。那紙上印著個氣派的徽章：兩條龍托著一張對角線叉的旗，旗下龍飛舞地纏繞著J和M兩個英文字符。周圍水波流，很是氣派。

林玉嬋忽然認出認出這個徽章。在教堂里見過印著這徽章的信。

王全顯然也識得這個商標，登時肅然起敬。

名帖后面還附著一封信，信上的字花里胡哨，全是洋文。

王全雖然也能講些“拷乜除”、“溫拖夫里”的白鴿英文，但麻麻的蝌蚪字排在一塊兒，就有心無力了。雖然看不懂，但也能推想得到，大概是洋商委托買辦前來收購茶葉之類的信札。

王全方才臉上掛的笑，都是禮貌為主，角翹到耳朵上，眼睛依然溜溜轉得圓。直到此刻，那笑容才終于開始發自心，眼睛瞇一條，輻出無數紋路。

他心里已經做上了發財的的夢，暗暗盤算：英國人。

洋商之間也有競爭，尤其是那英國人、法國人、國人，時常互相提防，進貨出貨由買辦全權代理，不自己的底細。

這點王全心知肚明。他跟洋人打道從來是左右逢源，利用洋商之間的嫌隙，這兒坑一小筆，那兒吃個價差，漁翁得利。

大清的兵也許打仗不在行，但大清的商人能把洋人擺弄于掌之間，王全十分自豪，覺得當年洋人攻城燒地也未必是壞事。時勢造英雄嘛。

他絡地招呼蘇爺：“怡和洋行往日并不從本行進貨，今日大駕臨，想來是別家茶葉不合您家大班的意。不是小人自賤，這中國人做生意哪，坑蒙拐騙、以次充好的太多了，只顧眼前蠅頭小利，損了咱們華商在外國的信譽，著實可惡。本行不一樣，德的茶葉就暢銷海外，花旗國總統點名贊譽，洋主顧隨意開箱，只要稍有不滿，咱們整箱免費退換！所以啊，爺今天是來對地方了——爺說要買多茶葉來著？”

蘇爺有些不耐煩，指著那信說：“這貨單上都寫著呢。你家通譯呢？”

通譯不在。王全雖識些英文，然而和大多數廣州商人一樣，他只會聽說，不會讀寫。看著那洋文蝌蚪字就頭疼。

反正洋人的文書絕對不會有錯。王全不愿怯，笑道：“爺直接跟小的說，也是一樣的。”

小灶上煨著滾水。王全親手斟茶，笑瞇瞇地令伙計端上一盤甜咸點心。

林玉嬋躲在后門外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，一邊聽著王全滔滔不絕，一邊到一逐漸迫的……上廁所的需要。

向外面廊道張。這個年代肯定是沒有公廁的。有個閑漢大搖大擺的找到個角落，背著子開始解帶，馬上讓臨近店鋪的伙計趕走。

調整一下呼吸，看到蘇敏不客氣地拿了個桂花糖餅，虛咬了一口，轉而啜茶。

“我看你們今日進了一批貨，是不是？有多？”

王全忙道：“是，爺消息靈通。是有一批。伙計們已經過秤，還未曾加得……”

林玉嬋口道：“一共是一百零五袋茶葉，按每袋二十斤算，兩千一百斤。”

趁這個工夫，開門闖鋪子，跟蘇敏打了個照面。

蘇敏眉梢一挑。

王全吃了一驚，轉過頭來，對怒目而視。

隨后他微笑：“爺，您別聽小丫頭瞎說，待小人的賬房籌算完畢，自有準確數目。”

蘇敏微笑點點頭，若無其事地收回目。

圓圓臉的賬房詹先生，遞了一張紙條。王全低頭看了看，皺了皺眉頭。

“爺見笑，”他又斟下兩杯功夫茶，笑瞇瞇道，“我們德商號的貨一向量大質優，爺消息靈通，知道敝號今日進貨，方才賬房送來數目，今日我們總共進了一千五百斤優質綠茶，尚待制——不過不巧，這些茶已是被別的洋行定下了的。爺要多數目，小的可以再去聯系供應茶商……”

林玉嬋張口結舌，立刻就說：“這數字不對！”

用心觀察了一上午，差個三五袋有可能，絕不會出這樣的誤差！

王全道：“失陪。”

起把林玉嬋拉到門外走廊，惡狠狠地說：“你給我閉！不許打岔！”

他滿心想讓人把這妹仔丟回葬崗。但他讓林玉嬋抓住了小尾，生怕一沖去“出賣”自己和齊爺，因此也不敢真把怎麼樣。這句威脅于是有些外強中干。

林玉嬋分辯：“我數過的，今天那些茶不可能于兩千斤！”

“沒錯！你算得很對！”王全低聲咬牙，手指點的鼻子，“但我們有多庫存茶葉，憑什麼跟客人說實話？我說多斤就是多斤！不許拆臺！”

說著甩手進門。

卻又忍不住回頭朝林玉嬋看了看。方才詹先生遞過來的紙條上，寫著今日裝卸茶葉的真正數目，不多不正好一百零五袋。總重兩千零八十九斤。

當然了，在經過花樣繁多的盤剝工序之后，茶農用汗種出來的兩千斤的茶，過磅能過出一千五就算厚道。

當著潛在客戶的面，王全當然不能把自己商號殺秤吃磅的底細給代了。

店鋪里，蘇敏把玩著功夫茶的茶盞，好奇問王全：“那姑娘是誰？腦筋靈。”

王全支吾：“是……是買來的妹仔。”

“我不曾聽說過茶行里還用妹仔幫工。”蘇敏好似從沒見過林玉嬋，微微笑道，“貴行的供貨商是哪些？我要去看看你們的庫存。讓帶我去吧。”

王全忙道：“這幾個伙計都很伶俐，小人一個帶您去。走那條帶排水的路就到了……”

“我就要帶。”

王全氣得滿臉發燒，眼鏡都糊了。他想這仔怎麼還不急往外跑呢？

林玉嬋搶著說：“我可以，我認得去庫房的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