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時戲曲高迭起, 觀眾興跺腳，彩聲如雷，口哨四起, 把林玉嬋那點低低的聲音得水花不剩。

蘇敏看那心不在焉的樣兒, 笑道：“一點也不喜歡？聽懂那戲文里唱的什麼嗎？”

慚愧地搖頭。本來就沒認真聽, 唱腔咬字又帶蘇州方言，真的沒太弄懂。

“古有白蛇, 千年修行, 化而為人，和凡人許仙結為夫妻。”蘇敏給講戲, “不料有個惡和尚法海, 一見許仙面帶妖，不放下山。惹惱白蛇, 帶領著蝦兵蟹將找上門來……”

“這我知道！”林玉嬋興地說, “白蛇傳！”

中華文化果然一脈相承。蘇敏口中這個白蛇傳的版本, 跟在電視劇里看過的劇，居然大同小異, 兩個世紀了, 劇都能對上。

有個現場彈幕提示, 再看臺上的角作, 馬上對號座，看懂了當前劇。

“哦豁, 水漫金山。”

《白蛇傳》此時已是膾炙人口的民間傳說, 戲臺上正演到熱鬧時節，白蛇和法海打得昏天黑地, 底下幾百人眾屏息凝神，眼珠子不帶的。

蘇敏忽然問：“戲里的金山寺, 知道在哪嗎？”

林玉嬋一怔，搖頭。

怎麼聽個戲還得做功課呀？

蘇敏笑了，喝完最后一口茶，拉著站起，指著西北方向。

一座青螺般的小山，山上廟宇參差，殘垣斷壁，高塔坍塌，林木蕭索，俯瞰著長江洪流滾滾而逝。

反正又不耐煩聽戲。他拎起件外套，笑道：“整整你的帽子。咱們找法海去。”

鎮江金山寺，一個歷史悠久的千年古剎，以前也曾是游人如織、皇帝巡幸、文人墨客爭相打卡的去。可惜在片戰爭和太平天國戰爭中被毀得只剩地基，偶爾來幾個香客，都是來憑吊懷古的。

金山島原是江中島嶼。滄海桑田，江水改道，島上土地逐漸和南岸相連，沖刷出泥濘的淺灘。

淺灘上不能走人。岸邊找了戶農家，租了兩頭驢。

林玉嬋被蘇敏扶上小驢，謹慎地直起。

林玉嬋唯一一次騎乘的經驗，就是前年此時，跟蘇敏同乘戰馬，逃離兵追捕的那一次。那馬發起瘋來完全穩不住，而且沒幾分鐘就摔到地上，從此心理影巨大。

不過驢兒走得慢且穩。慢慢放松下來。小心地四周看風景。

“你還看到什麼？”蘇敏忽然問。

他看似悠閑，其實對林玉嬋套出來的報，也有那麼三五分好奇。

現在周邊徹底沒人，可以安心講了。

倘若角對換，若是蘇敏手握什麼報，林玉嬋問他要，他總得裝模作樣的討點好，維持一下商的人設。

但林玉嬋沒這個偶像包袱，想到什麼說什麼。

“對。方才我沒說完。唐廷樞在租界一日，除了際應酬，買商鋪買地皮，我還看到他跟幾個其他洋行的辦事員一起開會。”

蘇敏微微側目。洋行之間也是競爭關系，沒事開什麼會？

他問：“是不是有了新條約、新法規？”

林玉嬋搖頭：“我留在外面伺候，沒聽到備細。但我看到唐廷樞出來之時，手中著幾張文書。我裝作不識英文，因此沒敢多看……”

蘇敏忽然嗤的一笑，小聲說：“我派去的小廝不懂英文。我得記住了，免得穿幫。”

林玉嬋嫣然一笑，接話，“而且時生過大病，因此弱，曾經是茶行小學徒，盡冷眼待，機緣巧合被蘇老板救過狗命，從此執鞭墜鐙，對他說一不二。現在只是船上雜務，但夢想是做船長——你不知道唐廷樞多能聊——總之，我掃了一眼，看到那是一份齊價合同。”

驢站穩，到了金山腳下。蘇敏跳上岸邊小路，張手把抱下來。

見的棉布帽子有點歪，順便擼下來，胡嚕一把秀發，再若無其事給戴好。小驢不滿地噴鼻。

“齊價合同？”他低聲問。

林玉嬋跟著他拴好驢，認真請教：“那是什麼合同？我從沒見過。”

蘇敏在洋行打過幾年工，但齊價合同還真不常見。

“顧名思義，就是幾家洋行統一價格的合同。”他指引上臺階，逐步走金山寺的廢墟瓦礫之中，“不僅是價格，還包括統一劃分市場份額，采取統一步驟對付競爭者，等等。洋行之間勢均力敵，不愿陷惡競爭的泥潭，因此暫時締結聯盟，對付……”

他皺眉。鎮江幾家洋行分號合縱聯盟，對付誰？

林玉嬋面肅穆：“那幾家洋行我都看過執照，有幾家在鎮江只有棉花業務。他們在建立關于棉花的統一價格聯盟。而且那齊價合同已經是第二版，說明去年此時，他們就已經同進同退，一齊對付……中國的棉商。”

總算明白了，為什麼洋行買辦每日收購，都會提到一個“定額”，不論價格多賤，收夠定額也馬上收手，因為那是洋行之間約定的市場份額；也想通了，為什麼洋行之間會有如此默契，在中國棉商因為價格太賤而拒絕出售貨的時候，洋行即便貨源枯竭，也不肯加一分一厘的價。

因為那違反了“齊價合同”。

鎮江的外貿商業還于起步階段，各種商業作比較簡單，這才讓看到了骨的“齊價合同”。而在上海租界，洋商們苦心經營二十余年，類似的競爭策略，定然是指數級別的復雜。

金山寺的骸裹著山石，遍布全島，舉目所見，并無人煙。

突然腳下一絆，踏空一節斷裂的臺階。

在小小的尖聲中，蘇敏將一把撈回來，無奈地腦袋。

“聊天也要看路啊，阿妹。”

林玉嬋窩在他懷里生氣：“我就知道他們一直在算計中國人！這兩年棉價攀升，中國人卻越種棉花越虧本，都是他們搗鬼！這齊價合同的事我非得捅出去不可！”

蘇敏微微冷笑：“捅出去又怎樣？你忘了去年所有銀行錢莊拒絕給我放款的事了？”

林玉嬋郁郁看了他一眼。

是啊，就算人家玩的是明牌，指著鼻子言明“我在算計你”，中國商人又能怎樣呢？

還不是打碎牙齒和吞。蘇敏全靠平日積累的人脈、自的意志力、還有一點點運氣，這才僥幸逃離列強的活埋坑。

而那千上萬的小本商人，難道讓他們每人簽一份“齊價合同”嗎？

就算有這個洗腦功力，就算洋行坐視不管，大清朝廷第一個不干。

糾集這麼多人，統一做一件事——想造反啊你？

不過，轉念一想，齊價合同一年一續，并非死約。說明洋行的聯盟也并非牢不可破。他們也會據自實力漲落，每年進行相應的份額修訂。

如果能讓他們自己打起來……

“阿妹，”蘇敏忽然放開，使個眼，“有人。”

遠小山坡的破敗佛殿旁，有兩人在彎腰攀爬，看來也是來訪古的。

還有幾聲斷斷續續的“阿彌陀佛”。金山寺衰落如斯，居然還有僧人堅守，禮貌詢問客從何來。

林玉嬋看一眼邊的小爺，有點不好意思。

難得出來約會一次，滿腦子齊價合同。

還有二十多天旅途，船上有的是時間慢慢琢磨。

收心定神，輕輕搭住他下來的手，蹬上又一層臺階。

長江沿岸的冬季，雖無北風肆，但細微的寒氣無不在。林玉嬋姑娘家寒，縱然穿得暖，又圍了圍巾帽子，手指也不免冰涼。被蘇敏溫暖的手一攥，全輕輕一個戰栗。

壞心起來，展手指，指尖悄悄探他袖口，試探手腕側的溫度。

到蘇敏微微一抖，低聲咬牙：“這是寺廟。”

小姑娘脖子一揚，笑語里帶著點蠻橫，“就是要給法海看。”

蘇敏沉默了片刻，手指微蜷，到手心的紋路。孩的薄薄手掌，看似瘦骨伶仃，掌心那一塊，卻得不可思議。

涼而的下面，若有若無的管暗流涌。

然后他試探般的轉過半圈，按著掌，小心而堅定地頂開的手指。好似侵略的兵馬逐層推進，最后掌心對上掌心，和十指相扣。

指的細敏，被陌生的推，全微微的一麻。

余看到，的呼吸驀地急促起來。

他深呼吸，住那突然跳不齊的心臟，輕聲說：“怎麼辦，我就是那壞法海。”

我的寺廟被人放水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