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聲吵鬧打破了山林的寂靜。矮矮的草木簌簌一響, 小山坡上滾下一個人來。
蘇敏驀然停步,拉著林玉嬋的手,胳膊把往后擋一下。
隨即看清, 那是個衫襤褸、瘦得皮包骨的老僧, 瘸了條, 被人推下幾級臺階,磕得暈頭轉向, 佛珠散落一地。
蘇敏這才上前。沒等他出聲詢問, 就聽到有人用英語大聲笑道:“都說中國僧人會武,原來又是個道聽途說。一個黑鬼都能把他死。”
頎長健壯的黑人面無表, 叉腰立在路邊。
義興客一等艙乘客、洋商史斯先生倚著一棵歪脖樹, 哈哈大笑。
他邊,弓腰侍立一個當地向導。向導手里提著幾包行李, 沉甸甸的揚起手臂, 尷尬地拱手笑道:“西洋的蠻奴果真是力大無窮。小人今日長見識了, 哈哈,呵呵。”
原來洋人也不屑于聽戲, 一日得閑, 找了當地向導, 四游玩。
那老僧艱難地爬起來。林玉嬋已經蹲拾起散落的佛珠, 捧在手上給他。
老僧卻沒接,激地朝看一眼, 復提起, 蹣跚跑上石階,喊道:“施主不可以!那經文是宋代古, 敝寺收藏多年……”
史斯一個眼,黑奴架住憤怒的僧人。又一掄, 僧人回到方才摔落的原點。
“不就幾本破書嗎,字都看不清,還寶貝上了。”
史斯將一摞紙張塞進自己的皮包,洋洋得意道:“放在你們這里也是慢慢腐爛。我要把它帶回阿拉馬的莊園,放在我書房的桌子上。”
那向導也幫著洋老爺說話,朝那僧人潦草地一合十,笑道:“阿彌陀佛,大和尚,這位老爺可不是強搶,他留下一塊銀元不是?這年頭孔夫子的圣賢書也賣不到一塊洋錢吧?看你們也幾天沒吃飽飯了,怪可憐的,這布施——布施懂嗎?大家平時去寺廟里布施個十文八文的,還能換回個運勢簽、護符什麼的。今日洋老爺布施一塊銀元,換幾本舊書,那是大大的厚道。大和尚,你就別摳門啦,留著這錢去買點米吧,好有力氣念經!”
老僧不敢再上前找打,連聲阿彌陀佛,無力地抗議:“長燒寺的時候,多東西都毀了,這些經文是小僧舍命抱出來的。小僧若讓你帶離,到住持那里不好代!施主……”
史斯皺眉:“不就是嫌錢嗎?——圣誕,再給他一塊銀元。”
奴隸主對奴隸的命名十分隨意。這黑奴大約是圣誕節出生或買來的,于是直接圣誕(Christmas)。
圣誕從包里出銀元。
向導看著那白生生的銀元,夸張地哇了一聲,沖那和尚笑道:“大和尚,見好就收啦。兩塊銀元供你們全寺大吃三天羅漢齋!你今日就算不賣,回頭洋大人找上府,直接給你拿走,一文錢不給!大和尚,我就住山下潤州城,小時候逢年過節都來上香,不會騙你的!”
老僧神猶豫。
自從金山寺毀于戰火,大多數同伴還俗討生活,只剩他們幾個老得走不的留守在此,化緣為生,幾年沒吃過一頓飽飯。
近來鎮江開埠,開始有洋人來訪。有那大膽的,聞到金山寺是個古跡,前來好奇探,也會慷慨給小費。僧人對這些洋人本來頗為歡迎,并不敢得罪。
可今日這個洋人太不禮貌。僧人自覺修為不夠,平白跟他口舌,神十分懊惱。
他嘆口氣,朝那向導說:“待貧僧去請示住持。”
沒走出兩步,有個影橫在他前。
“不用請示了。”林玉嬋把一捧佛珠塞他手里,又登上幾級臺階,直面史斯,“經文拿出來,你別想帶走。”
史斯一怔。
忽然認出來。這不是航行第一天見到的那個漂亮的中國姑娘嗎?
依舊穿男裝,依舊那麼明人,依舊對他上來就沒好氣。
邊不遠,陪著個男伴,半在一棵樹后,看起來對此漠不關心。
史斯整理出一副笑臉,解釋:“小姐誤會了。我只是對佛教文化興趣,想買他們的佛經……”
“真的?”林玉嬋冷笑,“那這幾本經書太舊了。我建議你讓你的向導去城里找個書局,嶄新付印的各種經書,兩塊銀元能買一箱。請走吧。”
史斯哼了一聲。這姑娘是裝傻還是真傻?
這是古董啊!
他雖然初來中國,但跟不教士聊過,自以為習中國文化,宋朝的古經書,相當于歐洲中世紀的原版《圣經》,這要是拿到紐約拍賣場,夠他再買五百畝棉花田!
史斯冷笑:“東西是我發現的。這些僧也收了錢。這是你我愿的易。中國不是文化璀璨嗎?不是地大博嗎?怎麼中國人一個個這麼小氣,連本書都不肯賣。”
林玉嬋依舊冷冷地看著他,近一步,“拿出來。”
近代中國積貧積弱,被外國人盜走多文化瑰寶。圓明園已經燒得灰飛煙滅,被搶走的寶貝早就堆滿了盧浮宮和大英博館,力所不逮,要不回來,也就算了;如今一個小小的洋行辦事員也知道從千年古剎里順手牽羊,還正巧讓上了,那就必須管一管。
法海看著呢。
見史斯無于衷,立刻又說:“不然我去你們明記洋行投訴。去海關告發。說你攜貴重品出境不報關,收你巨額關稅。”
其實海關目前并無此政策,但林玉嬋說得信誓旦旦,史斯也不由得一驚。
“不許你告訴……”
“我跟怡和洋行的買辦唐老爺關系很好哦。以怡和的資本,輕松就能讓你們破產對不對?”林玉嬋微笑,“我還認識國領事熙華德先生。我跟《北華捷報》主編先生也是朋友……”
對這種人不能講什麼良心道義。就得讓他到利益威脅。
其實唐廷樞至今不知道真實別。國領事算不上認識,只是給容閎奔走的時候通過一封信。《北華捷報》主編康普頓先生沒見過,倒是喝過不的紅茶,只認紅茶不認識人。
但不妨礙吹牛。難道史斯還能跑回上海去確認嗎?
林玉嬋轉作勢要走,招呼自己的男伴:“下山!租界維多利亞路8號明記洋行,門口有石獅子的那個,咱們這就去投訴試試!”
不遠的小佛殿旁,蘇敏聽著這姑娘伶牙俐齒的胡說八道,面笑意。
林玉嬋不讓他過來。因著史斯是客乘客,若是跟義興老板起沖突,會讓義興的商譽大大損。夸口可以自己解決。
蘇敏開始還有點擔憂。史斯不足為懼,但他邊這個保鏢似的黑人力大如牛,比他還高半個頭。蘇敏今日沒帶火,略微估算了一下自己贏面,真要起手來,估計會很難看。
但現在,看著史斯臉上那如同吃了屎一樣的表,他心里一松。
這人呢,做賊心虛的時候,智力也不太跟得上。被小姑娘煞有介事一嚇唬,全信了。
一個中國人,居然知曉明記洋行在租界的位置。莫不是真的有關系,有后臺?
史斯連忙追上幾步,攔在面前,瞪了兩秒鐘,不甘不愿地從包里掏出那幾本古經,擲在地上。
“誰稀罕,哼。”
這姑娘在他眼里一點也不可了,煩得很。
林玉嬋忙蹲拾起。
史斯往地上啐了一口。
“圣誕,愣著干什麼?走!”
那向導朝林玉嬋瞪了一眼,也慌忙跟上:“老爺,說好雇小人一整天的……”
老僧接過經書,輕輕拂掉上面灰塵,珍而重之地揣進懷里。“阿彌陀佛”念了幾十遍,不住道謝。
林玉嬋留個心眼,問:“這書是從哪里拿的?你們還有多?”
老僧向山上一指,然后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去。
快到山頂的地方,有一座小小的破損佛堂,門扇關不嚴,墻面被煙熏黑,留著幾個彈。
金山寺自東晉時期興建,歷朝歷代,攢下古無數:經文、佛像、舍利、康熙皇帝的筆石碑碎片……
大多數都毀于戰火。剩下幾個歪七扭八的木箱子,胡堆在佛堂的角落里。旁邊就是幾個僧人鋪蓋和團。
一個白眉老僧坐在門口打坐定。他的一張臉都是干枯的,皮上一道道刀刻般皺紋。僧袍下仿佛只有骨架,如同一尊朽壞的門神。
“貧僧樂凈。那是我們的住持樂觀法師。還有一位樂真師兄,寺里只剩我們三個。”先前那老僧面帶自豪,輕聲說:“當年英國人來、太平軍來、朝廷軍來,將敝寺一遍遍洗劫。貧僧的就是那時候被打斷的。最后寺里守不住,只搶出這幾箱東西,住持就坐在此定,槍不,刀砍不,那些邪魔羅剎以為看到真佛,畏懼不已,最后只得退了。”
林玉嬋敬畏地看著那老僧。
小心走近,拿不準要不要打招呼。
樂觀法師結跏趺坐,沒理。
輕手輕腳地過團邊緣。
樂觀法師還是無于衷,呼吸極慢,仿佛在冬眠。
林玉嬋有點汗,輕聲道:“法師。”
然后作勢去搬那些珍貴的箱子。
樂觀法師不如山。
林玉嬋:“……”
好漢不提當年勇。現在的樂觀法師老眼昏花,耳朵估計也不行。一定,約莫就是半昏睡狀態。
別說兵,別說史斯,一只貓都攔不住了。
但他還是沉湎在過去那驚心魄的時里,一日日枯坐佛堂門口,以為能擋住些許妖魔鬼怪。
……也真是樂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