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玉嬋全飛速涌,手臂上汗豎起。和以往遇到危機一樣,又陷了那種無端的、應激的。
娜出故障不怕,可故障的同時,機長傷昏迷,以致無法快速修理,這就是屋偏逢連夜雨,很嚴重了。
如果明日娜無法按時啟程,義興面臨巨額索賠。
自己的行程也會被全部打。要知道,滿打滿算,才出一個月來探訪棉花市場。要是沒能如期回上海,耽誤了海關茶葉公布中標不說,博雅的老伙計們怕是得急瘋,以為攤上第二個容閎。
謝天謝地,船拋錨在安慶附近。如果運氣好,安慶軍械所里應該有大佬,能幫忙解燃眉之急。
畢竟,中國第一艘蒸汽船“黃鵠號”,就是這里造出來的。
冬日珍稀,天馬上黑了。來不及等蘇敏回來商量,決定自己先去運氣。
彩畫大門閉,門口守著兩個散漫的兵丁。
林玉嬋余瞥一眼后的會黨大哥,底氣十足,整理出無害的笑容,湊上去探口風。
“長班老爺……”
不出意料,得到四個白眼,四個字:“你是哪個?”
林玉嬋待要再努力,后頭兩位大哥勻氣,直接過來代勞,擺出市儈的笑臉,一唱一和地跟兵丁套近乎。
還是男人刷臉管用。這次兵丁態度好些:“要來找誰?這里的先生們都是大帥門人,都忙著呢,沒正事不輕易出來見人。”
林玉嬋想了想,試探問:“雪村先生——徐壽在嗎?或者華衡芳先生……”
兵丁本以為這幾個外鄉人是企圖混進去的賣貨小販,沒想到這姑娘真的準說出了軍械所幾個洋務幫辦的名字,一時間驚訝不已。
“徐先生在。不過提醒你啊小姑娘,他忙著呢,頂多能跟你說兩句話。要是誤了研制軍的正事,哼,我們是不會客氣的。”
兩個船工大哥也驚訝不已。沒想到林姑娘這麼輕松就開了衙門的大門。他們還有一肚子油膩社伎倆沒用上呢。
趕跟上。
軍械所到都是高大棚戶,外面堆著磚頭木柴之類,白天是廠房,晚上是工人宿舍。現在大家都歇了工,里面傳來打牌嬉笑的聲音。
這就是當時曾國藩接見容閎的地方。沒有豪華廳堂,沒有花園流水,只是個煙火熏天的大建筑工地。
繞過兩道磚墻,雜草中一極不起眼的小院落,可能只是過去英王府的下人住所,如今是中國近代最偉大科學家之一的宿舍。
一個耳聾眼花的老仆出來應門,大概連林玉嬋是男是都沒看清,直接揮手讓了進去。
義興大哥們自覺跟科學家說不上話,等在外頭。
書房燈昏暗,墻上一整面架子,上頭擺的全是各種理化模型。
林玉嬋悄悄張,只見徐壽裹著個大棉,戴著手套,正在聚會神地磨一塊方形柱。
他邊侍立著一個長手長腳的年,提著燈,轉換角度,給徐壽照明。
林玉嬋估,這年也就十七八歲,和自己差不多年紀,剛開始蓄須,邊留著青而凌的雜。
一老一兩個理工宅男,面容神態依稀相似。
年一邊打下手,一邊甕聲甕氣地說:“爹,你這是鐵杵磨針呀,弗來事個!不就是個三棱鏡嗎,托人去上海買就行呀,你勿要弄太累呀。”
年一口無錫腔,每句末尾都帶個“呀”,糯糯的很可。
徐壽手上不停,笑道:“我能不曉得上海有三棱鏡?可洋人漫天要價,你爹鈔票不足啊!——瞧這水晶圖章,兩塊洋鈿,磨一磨,我照樣能拿它來觀察譜!——建寅啊,這里條件艱苦,委屈你了。但曾大帥知遇之恩,我們不能不報。你不是老念叨想看一看西洋地球儀嗎?回頭攢了錢,爹給你買一個。”
林玉嬋慨萬分。科學家不自己清貧,還把兒子帶來一起清貧。
也許就是因為這種貧賤不能移的神傳承,中華大地被晚清政府禍禍那麼久,還依然能薪火不絕,浴火重生。
輕敲門,快速自我介紹。
“……徐先生,您年初見過我。在上海虹口碼頭的華商船……”
徐壽詫異了一分鐘,認出了這個從天而降的小姑娘,笑出一臉褶子。
“對對,嬋娟號。你是那個小船主的……嗯,朋友。哈哈。瞭臺上下來的。”
科學家真會抓重點,一句話里三重恥暴擊。林玉嬋當場臉有點熱,趕轉移目,凝視著徐壽手中那個半品三棱鏡。
徐壽:“多虧你言,讓我進去長了見識!哈哈,明天我給你看咱們中國人自己造出的蒸汽船……”
林玉嬋趕婉拒,言明來意,說您先前觀過的船,眼下正拋錨在港口外四里地,大家焦頭爛額,修不好。
“這里是我記錄的一些數據。”林玉嬋從袖中出一摞紙,恭恭敬敬放到桌子上,“船上二十幾個臭皮匠,大多懷疑是governor drive polley——我不知道中文怎麼說——那附近卡住了,轉不,但怎麼上油清理都沒用……”
徐壽聽著聽著,慢慢張大,忘記了手里的水晶印章,輕聲道:“建寅,你先進屋。”
上一次初見這姑娘,對他們這些西學學者“久聞大名”,讓徐壽印象深刻,以為家里也有人是西學同好,這才給熏陶出一些不一樣的價值觀。
因此,雖然見跟義興那個年輕船主有點不清不楚,作風未免太不規矩,徐壽還是對印象頗佳。畢竟話說回來,這年頭醉心經世致用之學的數人,哪個沒被人指指點點,罵過“不規矩”呢?
可徐壽對的印象也僅限于此,覺得“開明”、“新”而已。
今日再見,這姑娘居然張口就是船語,徐壽三觀繼續刷新。
他還以為,這姑娘對西學只是“略有熏陶”!
卻不知是在哪學的這些東西?
他急切要問,林玉嬋趕謙虛:“都是照著作手冊臨時抱佛腳的。我本來是學文……哦不,我原本只識些中洋文字,對蒸汽機原理只是囫圇吞棗。萬幸您在此,如能指點迷津,無異于雪中送炭,義興船運那邊也會有酬勞……”
徐壽饒有興趣聽了半天,憾朝一拱手,面難。
“對勿起,黃鵠號蒸汽船尚有諸多缺憾,我正在著手改進,最近很忙……”
林玉嬋眉忍不住一。那您剛才花一晚上鐵杵磨針,自制三棱鏡,是打算放在船上干啥?
徐壽苦笑,掀起自己的棉下擺,出一條包裹得過分的小。
“不瞞你說,前日做實驗,把炸傷了。”
林玉嬋心中一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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