廣州南站, 高鐵快車如同離弦之箭，呼嘯著刺破地平線。

由于正是暑期，車上乘客不, 笑語歡聲。

蘇敏坐在靠窗的座位上, 盯著車廂上方的列車時速, 看著那不斷攀升的數字，若有所思。

轉頭看窗外, 碧綠的田野和此起彼伏的丘陵, 看似舒緩地向后移。然而目移近，看到鐵軌兩側的樹木和柵欄, 頓覺眼暈。

他冷不丁問：“你說飛機能飛多快來著？”

“巡航速度八百到九百公里。”林玉嬋靠在座位墊上, 拉開包，翻出花生瓜子鹵蛋杏仁, 懶洋洋答, “約莫是這輛車的三倍。”

他手管要零食, 目又不肯離開窗外，手一抓, 抓到頭發, 連忙道歉。

林玉嬋笑看土包子乘火車。

按照原計劃, 按時開始了暑假的旅□□程。只不過單人窮游變了兩人瀟灑, 還好預算足夠。

“先去上海，然后北京。”興沖沖地跟他宣布旅游路線：“買票去故宮——就是以前的紫城, 不過也不能在里頭為所為, 現在那里一塊磚都算文……”

蘇敏翻看手機里的旅游資料。大清亡了一百多年，他對此一點也不驚訝, 早晚的事。

不過，“殺去北京”執念還深深刻在心里。得知如今的故宮里連垃圾也不能隨便丟, 他失了一秒鐘。

隨后居心叵測地問：“能喊一聲反清復明嗎？”

林玉嬋懶洋洋說：“找幾個穿明制漢服的游客，他們多半跟你一塊喊。”

蘇敏很快意識到這四個字的局限。便宜老朱家。

他又說：“那喊推翻帝制。”

“一百多年前就有人喊過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好氣啊，生不逢時。

他幽幽道：“那我只好說臟話了。”

林玉嬋捂笑：“講白話還是普通話？”

講普通話不文明，會挨批評。講粵語吧，工作人員是聽不懂，里頭的龍魂龍魄也聽不懂。沒勁。

他往座椅上一躺，忽然靈機一，想到這幾日讀書補課時的收獲。

“喊‘人民萬歲’。”

林玉嬋拍手稱好：“氣死他們。”

……

這一趟去上海觀，其實原本想乘飛機的。機票比高鐵票還便宜。蘇敏甚至做好了心理建設，惡補了一番世界航空史，發現這看似岌岌可危的鐵鳥，事故率比他義興的貨要低多了……

又買了個模擬飛行的游戲，初步悉了飛機的作原理，做到知己知彼。

萬事俱備。沒想到訂票前出了事故。兩人去花城廣場看無人機表演。飛到一半，點散落，幾十架無人機突然失控，沒頭蒼蠅一般撞在了附近的建筑上，機燈漸次熄滅，化為一堆殘骸，落得地上到都是。

觀眾嘩然。

案件很快偵破。原來是無人機公司的競爭對手暗中破壞，老總指使員工用干擾設備“擊落“了對家的無人機……

2021年剛剛過半，此事已經選年度沙雕新聞候選。

蘇敏得知案，咋舌許久，嘆道：“現在的商戰都這麼直白了嗎？”

不過，幾十架飛機天散花的場面，還是給他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影。回家后郁郁寡歡，連模擬飛行都不想玩了。

林玉嬋很心地定了高鐵。

適應社會要循序漸進。他還有很長很長的時，不著急。

況且，在鐵軌之上，更能近距離地欣賞這篇土地的麗之。

蘇敏看得迷。

連綿的緩丘，蔥翠的樹林，田野里的莊稼茂盛得像畫。雖然車速極快，很看到窗外的路人，但有田壟，有道路，有電線，有水渠，有橋梁，有廣告牌……無數細節提醒，每一寸土地都有人居的痕跡。

相比之下，在過去的時代出遠門，鄉鎮之外就是窮山惡水，要麼是深山林，要麼是土匪兵野，錯過一個宿頭就是命之憂……

他以現代的基建水平為錨，估量著這個國家的國力，一切換算銀兩，發現腦子有點不夠用。

這樣的國家，如果放到大清時代，大概是所有列強的噩夢吧……

不過，阿妹告訴他，“列強”也在進步。他們上了太空，登上了月球和火星；他們的人民依然過著富足的、奢侈無度的生活；他們的科研水平先進到難以想象的地步；他們依然在發戰爭，并且時常是贏的那一方。

所有人都在用盡手段向前沖。稍有懈怠，就會被整個世界甩在后面。

蘇敏到肩頭沉重。小姑娘吃了一肚子零食，抱著他胳膊，靠在他肩頭打瞌睡。

車廂里不乘客也都開始閉目假寐，要麼玩手機要麼刷劇，對窗外千篇一律的景失卻了興趣。

蘇敏拿過林玉嬋手里的手機，輕車路解鎖，找到地圖件，盯著那個定位在江西省、緩慢移的小點，辨認周邊的地名。然后小比例尺，看到中國，看到五大洲……

肩頭的腦袋蹭了蹭，醒了，見他翻地圖，含糊問：“到了上海想去哪呀？我寫個備忘。”

蘇敏懶懶的擁住，問：“還有什麼我認識的地方嗎？”

見提氣要說什麼，又猶豫，補充道：“不要細節。”

林玉嬋輕笑，往他里塞巧克力。

他的人生剛剛啟航，他倔強地想要自己掌舵，不需要有人為他規劃道路。

認真思考了一會兒，心思已經飛到了那個自己未曾見過的現代大都市。

“嗯……法租界沒有經過戰，道路格局應該都沒變。還有外灘的那些洋樓，如今都是公家財產，舊瓶裝新酒……”

不過，那些和蘇敏戰斗過的地方，如今都已經所剩無幾，抑或面目全非。昔日義興船行的門面早就了工業碼頭，幾經易手，建國后收歸國有。千禧年后，為了治理蘇州河污水而搬遷，原址辟為公園；的大部分位于上海和寧波的產業，早就在大清的最后幾年先后賣掉，為革命起義籌款，之后在日軍轟炸中夷為平地；博雅小洋樓贈給華，抗戰時被這敗家孩子掛牌拍賣，連同幾地產一起，換了兩架飛機。后來洋樓幾經易主，建國后因破敗而拆除。如今原址上建了普通居民小區。當年的花園紫藤煤氣燈，已完全不留痕跡。

只有打碎舊的世界，才能建立新的世界。老一輩人終究會放手，把廢墟和沃土讓給新的一代。

這是歷史的良循環，林玉嬋不奢什麼千秋萬代，對此坦然接。

不過還是有東西留了下來。玉德塾留存至今，經過數次拆分合并，早就男合校，是上海市某重點中學，周圍的老破小學區房已經漲到十五萬一平。

土山灣孤兒院，從給孩子們開辦簡易素描課開始，逐步發展為多領域的工藝學院，請過任伯年、徐悲鴻任教，培養了不本土藝家。如今是藏品富的工藝博館。

當年在天地會領導下，工人和資本家激烈斗爭過的耶松船廠，如今的廠址毗鄰北外灘的上海國際客運中心，見證了上海船舶與航運業百余年來的風雨，現在是中遠海運集裝箱運輸有限公司總部。

還有他們當初每年同鄉聚會的人和飯店，奇跡般地幸存至今，為點評件上的高分老字號。

……

列車仍在行進。疾風拍打車廂，震出極輕微的嗡嗡噪音。午后的驕追在它后，在窗邊投下金的影。

“阿妹。”

沉思間，不覺淚水盈眶，聽到蘇敏喚。

他有點詫異，輕輕用紙巾蘸眼角。

“阿妹，”蘇敏眺遠的寬闊江面，認真問，“你的過去，我的將來，都不要告訴我。但我只想問一件事……咱們以后會怎樣？”

林玉嬋咬著巧克力，抬眼看他。

他目澄然，像個等考試績的中學生，小心再確認：“會一直在一起的對不對？”

翹角，想說，我們還會有孩子呢，會活得比我們更瀟灑。

不過還是決定先藏住這個驚喜。

只是告訴他：“等我們都很老很老，頭發里沒有一黑的，那時我們會駕著老舊的小帆船，到湖心島上釣魚曬太，一起吃帶來的點心。你吃甜，我吃咸，誰也不搶誰的。只是會剩下一些，因為誰也咬不。”

他想不出那樣的畫面，低聲笑好久，慢慢和笑聲疊，匯到一起。

厚厚的土地承載細細的鋼軌，在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夏日，安靜地看著世間眾生，載著他們各自的夢想和命運，朝著四面八方飛馳。

前方的路，還有很長。

（番外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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