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如流水。過了臘月，轉眼便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了。四月里，五老爺府上傳出一陣嬰兒的啼哭，太太生了。

抱著包子般白凈的小弟弟，被他那玉似的小手攥著手指，珊娘抬頭看看毫不避諱他們這些兒，和太太膩歪在一的五老爺，然后垂眼看著懷里那雙烏黑純凈的眼，忽地就想起了袁長卿。

如今和他通信已有半年之久了。一開始時，袁長卿在信里還頗講究個遣詞造句，可漸漸的，他的信變得越來越像隨筆，竟是想到哪里就寫到哪里，毫無章法可言。而且，從墨跡濃淡的變化上，甚至都可以看得出來，那家伙簡直是把給的信當作了日記。有時候寫到一半被什麼事打斷了，他回來后，甚至會在信上直接寫道：“剛才出去了，現在回來了，可我已經想不起來我剛才要跟你說什麼了，等想起來再接著寫吧……”

這如草稿般不加修飾的信，就這麼原原味地寄到了珊娘的手里。

其實一直以來，珊娘總不自覺地在心里妖魔化著袁長卿，只要見到他，便忍不住會對他設防。偏如今看到的不是他的人，而是他的信。偏信里的那個他，竟又像是另一個所不知道的他——雖然同樣有著詭計多端的一面，卻也有著所不知道的一份赤子之心……于是，漸漸的，越來越淡忘了記憶中的那個袁長卿，信中那個帶著些許孩子氣的袁長卿，則變得越來越滿，越來越……躍然紙上。

忽然，有人一指頭在的肩上。

珊娘一回頭，只見侯瑞站在的椅子旁邊，正眼饞地盯著懷里那只白胖的小包子。

“給我抱抱唄。”侯瑞眼地道。

“我！我！我先抱！”侯玦跳著腳地拉著侯瑞，想要開他往珊娘邊鉆。

“你？！”侯瑞不客氣地一手肘就將他頂開老遠，“你自個兒還是個娃娃呢，先站穩了再說吧！”

過了年侯瑞就十七了，如今長得又高又壯，看著已經是個大小伙子了。八歲的侯玦今年也考進了梅山書院，可跟他哥哥一比，他仍是個小不點兒。被侯瑞那麼輕輕一推，就推開了老遠。小家伙不滿地回手推了侯瑞一下，見推不他，便看著珊娘告狀道：“姐，你看看哥哥！”

珊娘回頭嘲笑著那哥倆道：“這會兒又嚷嚷著要抱了？別又被嚇得不敢彈了。”

侯瑞侯玦原也試著抱過哥兒的，可才剛出生的孩子，那的一團，驚得這哥倆只渾僵著不敢彈。如今他們是看珊娘抱著很是輕松，才忘了舊事，又想著要試上一回的。這會兒被珊娘那麼一提醒，兩人又都僵了一下，相互對看了一眼，侯瑞口道：“誰知道這小東西會得跟沒骨頭似的……”

一句話還沒說完，坐在太太床頭的五老爺就沖著侯瑞一陣吹胡子瞪眼兒，喝道：“誰小東西呢？！這是你弟弟！”可一扭頭，他自個兒倒又說上了，“這小東西，別看才幾天大，鬼靈得很，竟跟能認識人似的，才剛一直盯著我看呢。”

出生才幾天的孩子，整天除了吃就是睡，便是睜開眼，怕也看不到多遠。太太和珊娘對了個眼兒，全都低頭一陣悶笑，卻是誰也不去破老爺這句謊言。

等珊娘回到的小院時，三和那里又悄悄塞過來一封信。二人心照不宣地對了個眼，然后珊娘便拿著信上了樓，三和則留在樓下替打著掩護。

上了樓，進了東間，珊娘轉過那貓戲圖屏風，靠著北窗的人欄桿坐了，又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樓下的靜，這才拆了信，角含笑地讀起信來。

如今袁長卿的信越寫越嘮叨了，有時候甚至整篇都沒個主題，簡直如天馬行空一般，開篇說著如今他們到了哪里，又說起當地建筑和江南以及京城的各種不同，然后那筆跡墨一淡，顯然是寫到這里的時候被什麼事打斷了，接著再寫下去時，便似忘了之前的談古論今，竟說起當地人嗜辣的飲食習慣來。然后，墨又是一換，顯然是再次擱筆后又拿了起來。這一回，他則說起在鄉下勘查時，在路邊看到一簇野花，“不知其名，但那讓我想起你來。”于是轉過一頁信紙，珊娘才發現，那一頁的頂頭，袁長卿不知用什麼辦法，將一枚只有小指指尖大小的淡紫小花粘在了信紙上。

“第一次見到你時，你便穿著這樣的裳。”

這一頁信紙上，除了那朵花和這麼一句話之外，便是一幅小畫——小巷中，一個眉眼細長的孩，正一手一個地擰著兩個頑的耳朵……

珊娘忽地一合信紙，扭頭看著窗外那在下泛著波的落梅河水一陣咬。

跳下窗臺，也不下樓去取筆墨，只翻出一張白紙，在梳妝臺邊坐了，拿眉筆在那紙上涂抹了一個黑巾蒙面的小賊，然后在信頭又重重抹了個大大的墨團，在墨團旁只寫了一個字：你。

雖說老爺已經有了兩兒一，卻是人到中年才得了這麼個嫡子，自是寶貝非常，便是起小名兒，都差點老爺撓禿了腦殼。直到滿月的前一天，老爺才終于給哥兒定了大名，侯玥，小名全哥兒——那意思，老爺這一輩子全乎了，再沒所求了。

全哥兒的滿月酒，自是辦得甚是盛大，連那王不見王的老太爺和老太太都給了面子，過來坐了一回席。珊娘沒想到的是，袁長卿那里竟也千里迢迢的送了賀禮來，且隨著賀禮，還順便給珊娘一家都帶了點小禮。給老爺的，是一本畫冊，雖非出自名家之手，那畫風卻頗有獨特之。給太太的，是一張有著異域風的繡毯。侯瑞的是一本西洋游記；侯玦的是一本神怪小說。珊娘的，是一個小木匣子。

侯瑞向來唯恐天下不，起哄道：“打開看看，里面是什麼？”

五老爺果然跟侯瑞是親父子，也起著哄道：“對，得看看，別那小子私下里夾帶了什麼。”

這句話，不珊娘一陣心虛。覷了老爺一眼，想著袁長卿行事向來穩妥，便大大方方地打開了那只木匣。

匣中，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不倒翁小泥人兒。

侯玦探著腦袋往木匣里看了半天，失道：“就這個啊。”侯瑞更是口沒遮攔地道：“給我十個大錢，我能給你掏換回來五個……”

他話音未落，就太太在他背上拍了一記。

太太拿起那只不倒翁，笑道：“我瞧著倒有趣的，難得看到做蒙面大盜模樣的不倒翁。”

如今珊娘正幫太太管著家。滿月酒過后，清點著各家送來的賀禮時，珊娘竟意外地清點出一份忠肅伯方家送來的禮——那忠肅伯方家，正是袁長卿的外祖家。

珊娘一陣詫異，忙來桂叔，細細一問才知道，原來這禮單是木行的老掌柜執著忠肅伯家的帖子送來的，并不是方家特意派人來了。

看著那禮單，珊娘一陣沉思。前世時，認親之后，袁長卿就再沒有帶去過方家，那方家人便是在別的場合里遇上珊娘，也全都只當沒看到的，最多也就只是點頭而過。那時候，原以為是方家人對不滿，所以才不許袁長卿帶登門的，可如今回頭想來，不定是袁長卿自己覺得沒這個必要，才從來不帶去他的外祖家的。

而，既然方家主送了賀禮來，至表示，他們是準備把侯家當親戚來往了。于是轉眼端午時，珊娘便在禮單上添上了方家的名字。

這邊有禮過去，那邊自然會有禮過來。珊娘再想不到的是，那方家回禮時，當家大太太還特意派了邊的一個婆子來給珊娘請安問好。

珊娘應著太太的招喚過來時，那婆子已經在太太跟前回著話了。

那是個約四旬左右的婆子，一雙眼睛生得賊亮賊亮的，看著就著副明能干。

見珊娘來了，那婆子恭敬中不失從容地向著珊娘斂袖一禮，自稱夫家姓魏，又親熱中不失分寸地把珊娘渾上下一陣恭維。那一套一套的客套話，直把不擅際的太太唬得一愣一愣的，險些反應不過來。

不過那媽媽里雖然客套著，一雙靈活的眼睛卻是如探照燈一般，早不著痕跡地把珊娘里里外外給掃了一個遍。

珊娘那里只自始至終裝著個靦腆模樣，在太太后面，連話都沒有接上幾句。等人走了之后，才微擰了眉。雖說這媽媽并沒有表現出什麼敵意，可那雙審視的眼，卻珊娘很是不舒服，總覺得可能會有什麼麻煩事。

皺著眉頭想了想，忽然一翻眼，看著庭院中的玉蘭樹自言自語道：“真傻了！”

于是回到小樓上，就給袁長卿寫了一封信，把方家人的靜全都告訴了袁長卿——可是那家伙自己說的，他的麻煩他自己擔了，再不會麻煩到的。不管方家人在打什麼主意，都只可能是因為他。既這樣，不管方家人那里想要做什麼，都應該是他的麻煩。再不參與的。

于是，等到中秋時，方家那里便又是老掌柜來送了節禮，方家則再沒有派人來“窺探”過了。珊娘滿意地表示，雖然不知道袁長卿那里做了些什麼，但至他做到了他承諾的事。

而世間的事總是有得有失的，在自以為“未雨綢繆”地避免了方家人可能給帶來的麻煩時，其實也錯失了一條重要信息，那就是：為什麼方家人會在和袁長卿訂親一年后，突然想起來“窺探”于。

所以，當京里那些有關和五皇子周崇的流言終于傳到鎮上來時，珊娘不一陣愕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