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后初晴,城中藥材鋪子的門早早就開了。
鋪子柜上的就站在門口,時不時朝外張一眼。
不多時,外面車馬轆轆,有人到了。
兩名著圓領袍,作男裝打扮的侍打頭了門,而后轉頭,將后面的人迎了進來。
柜上的立即搭手見禮:“夫人到的及時,已準備妥當了。”
棲遲上罩著厚厚的披風,頭戴輕紗帷帽,點下頭。
秋霜和新跟著,往前幾步,進了側面耳房。
名下生意名目雖多,藥材這項倒是不常做的。這間鋪子是新近盤下的,為了網羅藥材方便罷了。
今日一早,柜上的來報東西已備妥,因著太過貴重,需請親自過來檢視,才來了這一趟。
耳房里,案頭上,擺著一只漆彩描金的七層寶盒。
秋霜過去,手打開,從上往下,一層一層擺開來。
每一層里面都是一包仔細捆扎的藥材。
這些都太金貴了,須得分開著放,堆一起怕會錯了藥。
棲遲解下披風和帷帽,給新,在案后坐下,手指輕撥,將每一樣都看過了,問:“可有缺?”
秋霜搖頭:“皆是按照羅將軍說的去搜羅的,都在這里了,柜上的說倒是有一味號稱‘天方子’的,實在難尋,最后只聽說南詔往宮中貢時才會有,費了不周折,卻也總算是弄到了,只不過花費不小。”
跟隨棲遲久了,早已見多識廣,并不小家子氣,既然會說花費不小,那肯定是真的不了。
然而棲遲聽了,也只不過嗯了一聲作罷。
弄到就行了,至于花了多,并不是很在意。
能治好那個男人就是好事。
秋霜悄悄和一旁的新打了個眼。
是搜羅算什麼,這些藥可是日夜兼程送到北地來的,快馬都跑死了幾匹,人力力,前前后后都不是小錢。
家主對大都護可真是舍得呢。
……
藥材都收妥當了,棲遲讓新和秋霜拿去同柜上的碾出來,做膏,也好上藥。
正在耳房里等著,忽聽外面有馬鳴聲,接著有人在喚:“店家,店家!”
這聲音分外悉。
走到門邊,手稍稍推開道門。
羅小義正一腳進門來。
幾乎下意識的,就往他后看去。
果然,伏廷就在后面一步進了門。
他軍服束,右臂肘上又加了一層皮護,是拿兵的架勢。棲遲便知道他肯定又是去過軍中了。
看過去時,他正將手里馬鞭塞后腰,側對著,高拔立,長靴裹著的一雙筆直。
棲遲看著恍了個神,忽而想到:男人中,他應當是見過的最英的一個了。
伏廷是被羅小義拖來買藥應急的。
往軍中一趟,傷口又開了。
他倒是沒在意,只是架不住羅小義嘮叨,嫌他之前用的傷藥不頂用,半道被拽來了這里,要他換個新方子先對付著。
羅小義還在喚柜上的。
伏廷站著,一只手,上了脖子。
另一只手想去酒袋,已到懷里,頓一下,還是空著拿出來了。
烈酒雖能分散神,他卻不想依賴上。
余里,忽然察覺什麼。
伏廷眼神一,扶著脖子掃過去。
側面耳房的門無聲半掩。
棲遲只不過悄悄看兩眼罷了,誰能料到行軍的人這般警覺,竟險些就要被他發現了。
立在門口好笑,怎麼夫妻兩個,弄得好似做賊一般。
轉過,突后門被推開,一回頭,當頭罩下一道高大人影,人被迫一退,抵在墻上。
伏廷欺在前,眼神由冷轉緩,一只手從腰間佩劍上收回來:“是你。”
他也意外,還以為城中是又混了什麼進來了。
棲遲眼神掃過他,一下,低低說:“你著我了。”
伏廷留心到背還抵著墻,一張臉挨著他口,那張臉薄薄的白,浮著抹微微的紅。
軍服糙厚,他真擔心上去會將這樣的臉皮給蹭破了。
他抹一下,自嘲是警惕過頭了,兩站直,一手將門拉到底,朝外說:“沒事。”
外面早沒靜了,羅小義剛才接到伏廷示警,便準備著了,此時見到耳房里的人是誰,才放下戒心:“原來是嫂嫂啊。”
伏廷想起進門時看到外面停著的車馬,回頭問:“來這里做什麼?”
自上次流了次鼻,他后來還沒再過問過,此時才想到,或許是還沒好?
忽而想起那晚拉著他,問他是不是要分家的模樣。
若是因為那個還沒好,那就全是他的事了。
想到這里,他不又一下脖子,心里罵自己一句:是不是個男人,與爭那幾個錢的事干什麼。
棲遲走到門邊來,看一眼羅小義。
羅小義頓時就會了意,話道:“三哥這是多問了,嫂嫂來這地方,自然是給你買藥來了。”
伏廷看向棲遲。
與羅小義換了個眼神,說:“我尋著個偏方,聽說治傷有奇效的,就不知你敢不敢用了。”
羅小義搶話道:“三哥何等人,天底下絕沒有他不敢用的藥。”
伏廷眼掃過去。
這小子今日話分外的多了。
自己,卻也沒說什麼。
新和秋霜差不多一前一后回來了,懷間捧著那只盒子,見著大都護竟在,還以為是來接家主的,一時意外,面面相覷。
羅小義再不想買什麼藥了,說道:“回吧,嫂嫂出來一趟料想也累了。”
伏廷看了眼棲遲,又看了眼那只盒子,一言不發地出門去解馬。
棲遲新在盒中取副藥給自己,轉頭見羅小義仍盯著自己,含笑點了個頭。
意思是讓他放心。
羅小義馬上朝拱拳,低低道:“嫂嫂真是救星,若真治好了三哥,你就是我親嫂嫂!”
說的真實意的,畢竟他三哥對他可是救命的恩。
當時那一鉤子若真割破了他臉,不死也半殘,就算是個將軍也娶不上媳婦兒了。多虧了他三哥,他都愧疚多久了。
那日聽這位縣主嫂嫂發話說要治好他三哥,他簡直視作大恩大德。
棲遲出去,上了馬車。
坐定后,揭簾朝外看了眼。
伏廷打馬遣退了幾個衛軍,韁繩一扯,朝馬車這里過來,就挨著馬車窗口勒住了馬。
是想要先回去。
棲遲先發話:“先上副藥再去軍中。”
伏廷看了眼那頭等著的羅小義,也沒什麼好說的,不過一副藥,又有什麼可懼的,總不至于試出什麼事來。
他翻下馬,掀了擺在腰上一掖,步上車,就在面前坐了。
棲遲這才將手拿出來,掌心里,剛調好的藥膏還哄哄的,黏在幾層白布帕子上。
伏廷比高許多,倒方便上藥。
靠近些,見他下上連先前應付的褐紙皮子也沒有,心說真是不要命了,難怪會被羅小義拖來買藥。
也不敢去看那傷,只低頭,細細將帕子弄齊整了。
就要送到他頸上時,忽而另一只手出去,握住了他搭在膝上的手。
伏廷手上一,不看向,頸上忽的一痛。
棲遲已將帕子按上去了。
這藥竟是痛如刺骨。
那只手又自他手背上走了。
伏廷擰眉看著眼前的人,烏黑的發髻盤繞,掩著的臉,尖尖的下頜。
卻并未看他,只看著他頸上的帕子。
他忍著痛想:原來只是要自己分個神。
“好了。”棲遲松開手。
伏廷自己按住帕子,又看一眼,揭簾下去了。
新和秋霜這才敢上車來。
棲遲再揭簾看出去,見他將領拉高遮了那帶藥的帕子,翻上馬,頭也不回地疾奔走了。
放下簾子,那只手緩緩收回袖中。
男人的手比的大許多,方才差點便握不住。
有些想笑,但秋霜和新還看著,又忍住了。
※
一帖藥,伏廷本沒有太在意。
然而不過幾個時辰,便察覺到了不同。
臨晚歸府。
書房里已燈火明亮,炭火溫暖。
伏廷進門里,解劍卸鞭,一只手扯著腰帶,一只手再脖子,竟已沒了覺,仿佛之前那些疼痛不適都不曾有過一樣。
再回想這一日在軍中,幾乎都不曾記起帶傷的事來了。
后,有人進了門。
他回頭,看到門口站著的人。
棲遲曳地,攏著手站在那里,一雙眼看著他。
不急不緩的,倒像是早就等著他回來的。
伏廷扯著腰帶的手按回去,又扣上了。
棲遲的確是等好的,聽著這里有靜便來了。
說:“我來給你換藥。”
說著走過來,看了眼他頸上的帕子,藥膏滲出來,白帕子已污了。
低頭,將袖中攏著的新帕子拿了出來。
兩人站在一,伏廷聞到一陣香味,幽幽的,似是什麼花香。
是人發間的味道。
北地的花,他也聞不出那是什麼花。
“據說第二副藥要烈些的。”忽而說。
伏廷自己手將頸上的揭去了,說:“沒事。”
這傷扛到現在,早已沒什麼不能扛的,何況先前那一副上頸時也不好,他早已有了準備。
棲遲沒再說什麼,只抬手,將那帕子按了上來。
伏廷渾一,咬了牙。
竟沒夸口,這一比起先前第一副不知烈了多倍,宛如鈍刀剜。
他頭稍一偏,被棲遲按住:“別。”
這語氣分外悉,他瞬間便想起自己按著灌藥時,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。
莫非是在這里等著他的?
他咬著牙,軍服里渾繃。
李棲遲,只當是宗室,卻是錯了,可比他想的要狡黠多了。
生生挨過了那陣割般的痛,棲遲手還按在他頸上。
仰著頭,從那傷看到他臉上。
他下拉,兩眼定定,臉如刀削。
心說:可真能忍,這藥好得快,可據說也是最難熬的,他竟一聲不吭。
“很快便能好了。”說。
“你用的什麼藥?”伏廷忽然開口問。
開了口才能察覺之前他忍得多狠,聲音已有些嘶啞了。
棲遲不妨他竟是個瞞不住的,心思一下,偏就不直說:“何必管它是什麼藥,能將你治好了便是好藥。”
伏廷眼睛看住,倒像是有數了。
是先前羅小義與一唱一和的,他也看出些端倪了。
只是眼下疼痛難當,一時也無心再說其他。
棲遲避開他視線,眼神轉回傷,墊腳,查視著可完全了。
伏廷只覺耳旁風一般,是了,說了句話。
屋外,有仆從來請問大都護:可否用飯了?
棲遲松開手,拿帕子兩下手指,轉過頭,緩步出門去了。
伏廷站著,許久,直到門外仆從再問一遍,才了下腳。
兩眼卻仍著門口。
剛才棲遲在他耳邊輕聲說:我若將你治好了,可能與我多說幾句話麼?
他住脖子,了牙關。
猝不及防,會來這一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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