倪簡知道自己脾氣不好，也知道陸繁沒有怪。

但并不想把這事一帶而過。

鄭重地道歉。

陸繁看認真的樣子，有些驚訝，過了會，說：“沒什麼。”

說完又低頭，幫倪簡膝蓋，完了之后把的子放下來。

倪簡也沒有再說話。

十二月的天已經很冷了。

倪簡每天在屋里，空調開得很足，并沒有覺。一出門，才知道風冷得刮骨。

陸繁從樓道里推著托車出來，看到倪簡站在那手。

裹了圍巾，但臉仍在風里，白皙的皮被風吹得發紅。

“你怎麼下來了？”

他走來拉起羽絨服的帽子，包住的腦袋。

倪簡哈了口氣，了手說：“我跟你去吧，好久沒出門了。”

“太冷了，你回去。”

“一起去。”倪簡走到托車邊，坐到后座，“走吧。”

陸繁看了一眼，過去拿出車筐里的黑手套遞給。

倪簡沒接。

說：“你戴，我揣你袋里。”

陸繁低頭看了看羽絨服的口袋，笑了：“你倒會想。”

倪簡也笑，手拉他：“上來。”

陸繁坐上車，套上手套。

倪簡環住他的腰，兩手·進他口袋。

意料之的暖。

從超市采購回來，倪簡的臉凍紅了一片。

陸繁皺眉看著，手了。

細，也脆弱。

“你以后出門要帶口罩。”

倪簡說：“我不喜歡戴那東西。”

“為什麼？”

“像被捂著，不來氣，要死掉的覺。”

陸繁沒話說了。

年底，各行各業都繁忙，消防隊也一樣。

陸繁所在的湛江路中隊這陣子出警次數猛增，小年過后，接警電話就沒斷過，其中一大半都是因為燃放煙花竹造的火災。

陸繁年前沒有假，他和倪簡只能靠短信聯系。

天太冷，倪簡幾乎不出門。在家里等除夕夜，等陸繁放假。

今年不打算回到程虹邊過年，也拒絕了倪振平的好意。

現在覺得，倪振平的好心有時傷人。

他怎麼會認為讓去他家過年，跟李慧、倪珊一起吃年夜飯是個好的提議？

們除了彼此互相嗝應，不會有別的。

其樂融融、皆大歡喜什麼的，都是扯蛋的皂劇。

倪簡想，這個年，跟陸繁一起過就好。

但沒想到，距離過年還有三天的時候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
倪簡和往常一樣，下了外賣的訂單就去開門，卻在門口看到了程虹的助理。

倪簡跟程虹已經很久沒有聯系，丟了手機，搬了家，沒有通知程虹，這幾個月程虹也沒有來過，倪簡沒有料到程虹會派人來找。

程虹有能耐，手底下的人也一樣，在沒有倪簡的電話和住址的況下還是找對了地方。

倪簡不住要懷疑程虹在邊布了眼線。

年輕的男助理彬彬有禮地喊了聲“倪小姐”，倪簡沒多問，開門見山地說：“有什麼事？”

聽他說明來意，倪簡皺了眉。

“我不打算去回北京。”

對方聽到這麼明確的拒絕，并沒有著急，仍舊有條不紊地說完后面的話，末了告訴倪簡：“程總讓我轉告倪小姐，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，您得知道分寸，還有，您要清楚，雖然不在這個城市，但要做點什麼還是很容易的，尤其是對那些本來就很弱的人，即使是現役武警，飯碗也不一定端得穩，更何況是別的。”

倪簡的臉一點一點僵。

半刻后，冷笑：“這還真像說的話。”

警告和威脅，都是程虹慣用的手段，也很擅長，一下就住了七寸。

倪簡默了一會，說：“行，那你告訴，我帶我丈夫一起回去。”

“這恐怕不行，程總吩咐我現在就帶您去上海，明天同一道走。”

倪簡涼聲道：“我今天不可能走，你走吧，我自己跟聯系。”

晚上，倪簡主給程虹發了信息。

程虹只回了一句：我不管別的，老太太過壽你必須在，除夕宴必須出席，你可以帶他回京，但別讓我們看到他。

陸繁晚上出警回來已經十一點半，他習慣地去看手機短信，發現只有一條未讀信息，是倪簡八點發來的，只有三個字：明天見。

第二天晚上，倪簡八點就到了。

陸繁出警回來已經八點半。這樣的天氣在外面站半個小時并不好，倪簡的腳快凍僵了。

消防車開進去沒一會，陸繁就跑出來了。

他沒換服，灰頭土臉。

“來很久了？”

“沒有。”

他的手，冰涼徹骨。

陸繁看了一眼，顯然對的回答表示懷疑。

倪簡換了說法：“嗯，有一會了。”

陸繁沒說話，認真將的手捂在掌心暖了一會，低頭看見腳邊放著兩個大袋子。

倪簡也記起自己的來意，把手出來，彎腰提起袋子遞給他：“給你買了服、圍巾還有鞋子。”

陸繁皺眉：“買這麼多干什麼？”

“冬天冷，多穿點。”

倪簡把袋子放他腳邊，直起說：“陸繁，我要回北京了。”

的話說到最后一個字，看到陸繁的目直了。

他定定地看著，像雕像一樣僵。

倪簡知道他誤會了。

想笑，卻沒笑出來。

抬手他的臉，和的手一樣冰涼。這樣著，誰也沒有溫暖誰，但倪簡覺得安心。

“不是你想的那樣。”說，“只是去過年，年后就回來。”

陸繁繃的肩松了下來。

兩秒，問：“不是說在這過年嗎？”

倪簡嗯了一聲，說：“本來是這樣的，但現在不行了。”停了下，“我明天走。”

陸繁沒說話。

這幾年他都在隊里過春節，把休假的機會讓給有家庭的戰友，但昨天班長登記今年春節調休的況，他申請了六天假，從除夕到初五。

這是他跟倪簡在一起的第一個新年。也說，要跟他一起過的。

說不失落，是假的。

沉默了一會，陸繁淡淡說：“好。”

倪簡靜靜看了他兩秒，手進口袋里，出一樣東西，遞到他面前。

倪簡說：“拿著。”

陸繁依言接過去，就著燈湊近一看，是一張火車票，g字頭的。

這是高鐵票，陸繁幫耗子買過。

陸繁目上移，看清上頭的小字，30號下午三點三刻。

正好是除夕當天。

陸繁抬起頭。

倪簡說：“要是忙完了，趕得及，你想來的話，那就來。”

言下之意是如果不行，或者不想來，那就算了。

給他準備一張票，他去不去，不強求。

倪簡臘月二十七回到北京。

程虹的現任丈夫肖敬是一位功的國企業家。他上頭還有位老母親，今年八十高壽，免不了要大大辦。

作為兒媳的程虹理所應當地攬下了重任。

倪簡七歲跟著程虹到肖家，喊肖老太太一聲“”，祖孫沒有幾分，面子上的事卻總是避不了。加之程虹又格外在意這些，倪簡除了順從，沒有其他選擇。

壽宴定在臘月二十八，地點是程虹選的，在國貿的中國大飯店。

倪簡一聽這地點，就看出是程虹的手筆。

程虹好強，好臉面，沒有人比倪簡更清楚了。

所以，倪簡也清楚，程虹這一生有兩大敗筆，一是和倪振平的婚姻，二是這個兒的存在。

倪簡記得，剛來肖家那幾年，程虹的境尷尬，大半原因在于帶著個拖油瓶。

而且這個拖油瓶還是個聾子。

在肖家，倪簡從來都不是招人喜歡的孩子。

當年被程虹強行帶來北京，倪簡的自閉越發嚴重，頭幾年幾乎不在家里說話，只在做語言訓練時練發音。

因為這個，倪簡的繼妹肖勤一直喊“小啞子”。

后來，的弟弟肖勉也跟著喊。

倪簡跟這一對弟妹沒什麼，去國外讀書后，他們跟著程虹在紐約，一個人在西雅圖，一年也見不上幾次。

那幾年倒是最自在的日子。

現在，倪簡回國了，肖勤剛畢業，也回了北京，只有肖勉還在讀書。但祖母八十大壽，子孫輩無論如何都是要回來的。

肖勉和倪簡幾乎前后腳到。

而肖勤早就坐在肖老太太邊長短地哄著了。

肖勉在宴廳門口看到倪簡，淡淡喊了聲“大姐”就進去了，正眼都沒瞧。

宴廳里賓客滿堂，肖老太太被一堆人眾星拱月地圍著。

倪簡看得眼暈，站了一會，走過去給肖老太太送了禮，喊了聲“”，客氣而疏離。

肖老太太有兩年沒見過倪簡了，對也沒什麼印象，混濁的眼睛盯著倪簡看了好一會，記起來，說：“是小簡吧？”

這麼一說，旁邊人才把目朝倪簡投來。

那些婦人、小姐，老的、年輕的，倪簡一個都認不出來，索都不了，只看著肖老太太，邊掛著一僵的笑容。

一旁，妝容致的肖勤笑容燦爛地介紹：“大家還不認識吧，這是我大姐，一向忙得很，今年難得面給賀壽，剛好趁此機會給大家介紹一下。”

說完，對倪簡說，“來，大姐，你跟大家打個招呼吧。”

倪簡抿看了一眼，移開目，簡潔地說：“大家好，我倪簡。”

眾人笑著朝點頭。

倪簡不是傻子，那些笑容里包含的沒有言明的意味，都懂。

姓倪，不姓肖。

知道，這些人都注意到了。

倪簡也笑了笑，閉上不再說話。

但肖勤很熱。

幫著介紹：“啊，我忘了說，我大姐比較特殊，耳朵聾了，聽不見，所以你們跟打招呼要站在面前，這樣就能看到了。”

肖勤說完對倪簡笑了一下。

倪簡沒什麼表地看著，人群里的竊竊私語，聽不見，也不想費力地一個個去看。

這一刻，發現，做自己不想做的事，見自己不想見的人，待在自己不想待的地方，比預料中更令人疲倦。

盡力了，沒辦法做到更好。

程虹要是再不滿意，也沒辦法。

倪簡默默站了幾秒，一句話也沒說。

肖勤覺得無趣，懶得理了，很快帶出一個新話題，又把一堆人的目吸引到上去了。

倪簡找了個稍微安靜的角落坐著，活生生熬了兩個小時。

期間，的目遠遠跟程虹了幾眼。

倪簡想，這算查過崗了吧。

然后，從宴廳的側門溜走了。

夜里十點，倪簡仍在長安街上游。

北京的風比南方更烈。

倪簡沒有戴圍巾，風裹著溜溜的脖子，從服隙里鉆進去，冷得人牙打。

從兜里掏出手機，靠著路燈柱給陸繁發短信：今天忙麼？

很快收到回音——

還好，出了四次警，你還好麼，北京很冷吧？

倪簡笑了笑，回：廢話。

陸繁：多穿點，記得戴圍巾。

一陣冷風刮來，倪簡打了個哆嗦，手脖子，涼得刺手了。

靠著燈柱蹲下來，用快要凍僵的手指頭慢慢摁：嗯，你也是，換厚鞋子穿。

頓了頓，又摁出幾個字：后天，你來麼？

停了兩秒，又一個一個刪回去，換了另外五個字：不說了，睡了。

除夕夜，下雪了。

時隔多年，倪簡再一次看到北京的雪，仍然如鵝一般，一片抵別兩片，飄飄灑灑。

天格外的冷，但依舊要參加宴會。

這回吃的是年夜飯，算是家宴，在北京飯店，五點開席，八點多就結束了。

一家人都回了老宅，晚上，程虹還在家里安排了別的活。

倪簡待了幾分鐘，就溜出來了。

程虹前兩天撥了一輛車給倪簡用，鑰匙還在倪簡手里。

倪簡取了車，離開了老宅。

在這個飄雪的除夕夜，倪簡在漫天煙花竹中獨自驅車去了北京南站。

沒有收到陸繁的信息。

也不問他。

今晚，在這兒等。

他來了，他們一起過年。

他不來，進去取票，趕凌晨的火車。

沒告訴他，那天，弄了兩張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