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上一帆風順,隔天便到了應天府,四艘船只皆要靠岸補給,等候時,晏子欽一行人來到船埠附近專供員食宿的驛站休息。
飯訖,一個四十余歲的老仆道:“人的族叔剛調任南京留守、知應天府,既到了他的地界,不好不去拜會。”
這人名許安,是許杭派來跟著晏子欽的,老實穩妥,待人接滴水不,他口中的“族叔”便是因曲院事之故被調離京師的晏殊。
晏子欽正有此意,明姝又道:“既然要拜見叔父,不得帶去贄幣。”說著拍拍手,陳嬤嬤立刻取來一只長匣子,里面是后蜀黃筌的《雪竹文禽圖》,黃氏畫風算是北宋院的鼻祖,將此等禮送給以風雅聞名的晏殊,再合適不過,又扯了些尺頭,拿了些銀錠。
“去后只說是你準備的,別提我,叔父和我父親有嫌隙,若提到一個‘曲’字,必定惹得不自在。”明姝又囑咐道,這些禮品和這番話都是曲夫人事先代給的。
晏子欽更覺得娶了一位賢妻,長揖拜謝,卻只拿走了那卷畫,把尺頭和銀錠都留在家里,以防行賄之嫌,明姝心里笑:“親屬之間還要撇得那麼干凈,多累!”
換上新制的青綠圓領服,系上素銀鞓帶,頭戴漆的發亮的展腳幞頭,一個風度不凡的小人就出現在明姝眼前,送走他時,明姝甩著小手絹道:“慢走,若是叔父留你吃飯或是秉燭夜談,今晚就留宿在府上好了!”
最好別回來,免得夜里還要和他同床共枕,鬧心。
騎上雇來的頭口,央驛站的門子帶路,兜兜轉轉到了晏殊府上,除去避沙塵的烏紗罩,看門的一見是個,點頭哈腰地請進去,一路陪著笑臉到了客堂。
晏子欽遞過畫匣,說是族侄晏子欽求見叔父晏知州,那下人知是親,脅肩諂笑著接過禮,正趕上另一個前來拜見的人進門,卻是個面黃瘦、形容枯槁的中年文士,一青素服更顯出他此時的失意落寞。
見此人的穿戴像是白丁,那下人也倨傲起來,拿鼻孔瞧人,道:“何方人士啊,找我們人何事?”
素服男子面不屑,拂袖而去。晏子欽見他量雖不高,眉眼亦不軒昂,可是雙目灼灼,神態剛毅,不同流俗,勸道:“兄臺何苦為了一個刁奴怒,莫耽誤正事。”
經他一勸,素服男子這才對著下人敷衍道:“真定范仲淹,應晏殊晏人之約前來拜見。”
下人沒好氣地走了,臨走前還不忘討好一番晏子欽。等到客堂里只剩下晏子欽和范仲淹時,二人客套了一番,換了年庚、出,原來范仲淹是大中祥符八年的進士,現任興化縣令,因母喪返回應天丁憂,晏殊賞識他的才華,想把應天府學的教習一職托付給他,特地邀約一見。
二人并肩坐下,不一會兒,剛剛進去的下人極不愿地出來了,挑開簾子請范仲淹正堂。許安有些意外,和晏子欽互看一眼,良久,范仲淹出得門來,手中卻抱著晏子欽剛剛送進去的畫匣。
一見畫匣,晏子欽就明白了,晏殊不愿見自己。范仲淹把畫給他,面上也有些尷尬,只道:“尊叔……對此圖軸不釋手……挲了許久才肯收匣中……”
言盡于此,別的話就不方便說了,誰知正堂方向忽然傳來嘈嘈切切的琵琶聲,是晏殊橫抱著琵琶唱著剛填的新詞——
漫取忠臣比芳草,不知讒口起椒蘭。
主父仲舒容不得,未知賓閣是何人。
不消說,這首小令嘆自己遭讒言戕害,更是諷刺晏子欽娶了樞使的兒是攀附權貴,自己不屑與之為伍,末了,一摔撥片,又隔著簾子補上一句:“你了曲章的朋黨,就去結你們的皇太后,休要和我這個鄉下野人攀親,不敢當!”
這下晏子欽只有苦笑了,和范仲淹在門口攀談了一番,互相欽佩,許諾以后書信來往,因范仲淹還在居喪期,不便以酒食相待,于是拱手告別,晏子欽帶著畫卷回到驛站,進門時正撞見明姝在和春岫盤坐在榻上簸錢,明姝一邊翻飛著一雙素手接金幣,一邊道:“怎麼這麼快回來了?”
放下金幣,卻見畫卷還在許安手里,很明顯,這位“晏小神”在“晏老神”面前吃癟了。
“娶了我,和你的長輩鬧得不和,后不后悔?”屏退旁人,看他有些悵然若失,明姝拉著他的袖調笑。
見晏子欽臉上一紅,像個的蘋果,明姝湊得更近,著他的臉蛋,笑道:“要不然……休了我?”
的話一半是玩笑,另一半倒還真有些認真,可晏子欽卻搶著打斷,皺著濃眉正道:“這話也是隨便說的?我豈是那種背信棄義、拋棄妻子的人,古君子有言,‘不二’,既和你做了夫妻,便是終生不能撒開手的!”
“什麼?這個~齒小男生還想著和我共度一生,我可是連和他‘共度一宵’的*都沒有呢!”明姝想著,一陣激靈,連忙放開他,抱著膝蓋躲在木榻的一角,嗔道:“什麼拋棄妻子,你有‘子’嗎?”
晏子欽腦袋,疑道:“對啊,你說……孩子是怎麼來的?”
明姝真想自己兩個大耳,怎麼又把話題往危險領域扯?
“……”不置一詞,想裝傻混過去。
晏子欽又道:“是不是同床共枕久了,自然就有孩子了?”
明姝趕順坡下驢,“對對對,夫君果然聰明,不愧是狀元,醫書上說‘,誕育萬”嘛,夫妻之間應久了,孩子就出現了。”
晏子欽忽然睜大了眼睛看向明姝的肚子,“那……娘子該不會……”
該不會什麼?明姝自己的肚子,頓時一陣冷汗,這小傻子不會以為自己憑空懷孕了吧!
“我們年紀太輕,是不是不該這麼快有孩子啊?”晏子欽陷了沉思。
“對啊……”明姝托著腮蹭過去,“所以我們不能總膩在一起,不好的。”
“不好嗎?”晏子欽輕聲道。
“外人看了要笑話的。”明姝的話讓他一陣臉紅,他趕裝作無所謂的樣子,背著手離開了。
“我……我去和驛站里其他人聊聊。”消失在門外前,晏子欽如是道,可在明姝眼中,這家伙繃著一張一本正經的臉,可是連耳朵尖都紅了。
當晚,晏子欽另找了一間臥房住下,許安領著幾個小廝在地上打鋪坐更,都面面相覷,不知人為何不去娘子那兒,可畢竟是主人家的房里事,不便多問,囫圇睡了,明日還要舟車勞碌。
晏子欽卻輾轉難眠了,總覺得孩子不是簡單地躺一躺就能有的,可怎麼才能有呢?孔夫子曾有教誨——不恥下問,可拿這種事問別人,覺得不好意思,問娘子,娘子又說不清楚,也難怪,都是一樣年紀,誰能比誰懂得多。要不然回臨川接母親時向請教,可那場景怎麼想怎麼別扭——“娘,怎麼生孩子?”一向嚴肅的母親還不得像小時候那樣罰他抄書啊!唉,究竟怎麼辦才好呢……
第二天一早,晏子欽頂著半宿未合眼的黑眼圈,看明姝歡天喜地地檢點采購好的補給,數量之多足足把船下去一大截。
“帶這許多作甚?”晏子欽不解。
“多帶些,路上就能停靠,早點到達舒州,國不可一日無君,舒州不可一日無通判嘛!”更重要的是,男不同船,不下船就意味著明姝不用思考怎麼避開他。
“還是娘子想得周到。”晏子欽拱手道,面無表,心里早就自豪到金閃閃——看,我娘子多賢惠!
船飄飄了半個多月終于駛長江,時值七月中,越往南走天氣越是悶熱,江面上更是,明姝催促春岫打扇,在紗衫里穿了一件竹,涼涼的細竹管把皮和料隔開,免得生熱。
晏子欽那邊的況也好不了多,小廝仆人們打起赤膊,許安勸晏子欽也穿得清涼些,可他偏偏裹著一件高領白苧直裰,一邊喝著涼茶,一邊翻書,淡淡道:“君子慎獨,青天白日的,冠不整何統?”
許安心領神會,出了船艙,小廝們穿好上,小廝們一臉莫名其妙。
許安道:“咱們人自律甚嚴,你們也要管教好自己的言行,‘青天白日的,冠不整何統?’再說了,眷的船只就跟后面,你們得赤條條,們看見了如何說得清?”小廝們一聽有理,連忙穿戴整齊。
可天氣委實太熱了,晚上連一風也沒有,連寧死不上岸的明姝都有點熬不住,當時正好經過銅陵縣境,陳嬤嬤便牽頭命人靠岸,多在縣城將息一夜,反正離舒州不過二百里路程,兩天就到。
也不知銅陵縣令杜興是怎麼知道晏子欽泊船在此的,竟親自帶人前來迎接,二人在江頭互道了溫寒,彼時月明星稀,江灘上一片蘆花如溶溶清霜,片片飛雪,二人都有意興,杜興提議不如將晏子欽的家眷一同接到縣衙里,好過住在驛站。
到了縣衙后堂,晏子欽先把明姝送到廂房里,囑咐春岫好生服侍,自己才到花廳里和杜興繼續閑話。羨茶才吃了兩盅,心字香才燒了一半,忽然有擂鼓聲響起。
鼓聲咚咚,分明是縣衙大門前立著的“鳴冤鼓”,深夜擊鼓,恐怕有大冤。二人互看一眼,快步來到前堂,只見衙役帶著一個頭發散的狼狽男子,那男子跪在地上不住磕頭,邊還有一用白布裹著的尸。
“大人,草民冤枉啊!”那男子涕泗橫流地說。
“冤從何來?”杜興道。
“草民尹大,有個豪門公子夜獵野兔,踏了我家的秧苗,草民的弟弟過去阻攔,兩邊吵了起來,那公子一怒之下命手下人放馬把我弟弟活活踩死了。”尹大一邊痛訴,一邊拉開覆蓋尸的白布,出他弟弟的容。
發青的臉上沒有一好皮,早已腫的看不出本來面目,頭皮多挫傷,服也被得稀爛,破損能看到淤的皮,可謂十分凄慘。
杜興大怒,“誰敢在我銅陵縣胡作非為,你且說是誰家的公子!”
尹大垂頭,“草民不敢說。”
杜興以為他怕相護,指著晏子欽道:“舒州通判晏人也在此,你但說無妨。”
尹大咬牙良久,悶聲道:“就是大人您的胞弟,杜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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