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在葫蘆河畔的墳地之中,數道人影乍然現,原來竟是些埋伏在此、準備捉拿鄜州大獄逃犯的士兵們。
那幾個士兵說完,便都轉頭看旁側不遠——此刻電閃雷鳴之中,照出一座高高地墓碑豎立,上頭的“顯妣考某某某某君之墓”等,清晰鮮明。
卻見墓碑后影子微,有人走了出來,量未足,稚眉清眸,正是趙六。
月黑風高,眼見大雨將至,卻有這數道人影靜默矗立在墳堆之中,倘若有人看見這一幕場景,必然駭死。
幾個兵卻都習以為常,又因方才看了那一場“好戲”,有人甚至面上帶笑,都等趙六示下。
趙六環顧周遭,道:“花啟宗為人最是機警,只怕早就遁避了,收兵罷。”
眾兵心頭一松,齊齊應諾,便從墳堆中往外而行,又有人笑道:“倒也不負咱們在這兒埋伏了半夜,今晚上所見的這場好熱鬧,竟是千金不換呢。”
又有人道:“卻不知那孩子是哪家的,小小年紀,有膽有識,臨危不,竟這樣了得?”
原來眾人因方才見到的場景,極為新鮮,簡直超乎想象,因此雖然埋伏落了空,卻都十分興,彼此津津樂道。
趙六聽到這里,忽地淡淡道:“是了,你們都聽好,今晚上的事兒,都不許對外宣揚。”
眾士兵面面相覷,只得領命。
云鬟跟青玫兩人行到半路,頭頂已是大雨傾盆,青玫起初只隨著云鬟走,被冰冷的雨點一澆,才又醒神,見云鬟在前深一腳淺一腳的,幾次三番要跌倒,打了個哆嗦,便俯過去,把云鬟抱起懷中。
云鬟回頭,黑暗中看不清青玫的臉,卻覺地摟著自己,重往前而去。
原本并不算長的路程,卻到底又走了兩刻鐘,黑暗中才看見朦朧的燈籠火把,原來是陳叔同眾莊客趕了來,青玫大兩聲,風雨中眾人聽見呼喝,忙都聚集起來。
微之下,陳叔猛地看見云鬟在青玫懷中,驚得目瞪口呆,忙搶上跟前兒,道:“小主子怎麼……”順勢把云鬟接了過來。
青玫松了手,已是搖搖墜,旁邊一人閃出,卻是來福上前把牢牢扶住了。
當下一行人才又回到素閑莊,陳叔早先打發眾莊客自行散去,進了莊子后,顧不上問究竟,云鬟便被母抱了進去照料。
陳叔還問青玫到底發生何事,不料青玫路上便暈厥過去,是來福抱了一路回來的,陳叔過去看了一眼,見青玫神態極為狼狽,心中又是一驚,暗自存疑不提。
且說林母把云鬟拉到室,先燒了滾熱的水,沐浴過后,又換了干凈裳,灌了一碗姜湯。
母便抱著云鬟,按捺著氣惱問道:“是做什麼跑出去了?這樣大風大雨,又是黑夜,若是出了點事該怎麼說?”
云鬟知道必要嘮叨幾句,倘若自己辯解,一發不能停歇,當下便只不說話。
母問了幾句,見云鬟不答,就嘆道:“我聽說起先是青玫那丫頭跑了出去,然后才是你,你雖不說,我卻知道你定是為了的緣故,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,不過你再有章程,也畢竟是個孩子……萬事要先以自己為重才好。”
云鬟聽到這里,才答應了一聲,又道:“我想去看看青姐。”
母惱道:“看個什麼?又死不了,整個莊子為了都翻天覆地了,這倒也罷了,倘若你因此有了點事兒,就算那丫頭死了,我也要狠狠地打幾下子!”
母說罷,就勸云鬟歇息,親看著安睡,才起退了,臨出門又吩咐珠兒道:“看著小姐,不許地出門,若知道給出門了,明兒我敲你的骨頭!”
云鬟實則未睡,聽了這話,只得熄了出門的心了,便仍重閉了雙眸,只暗暗地想今夜種種。
原來當時,陳叔等去搜尋未果,云鬟憂心之余,忽地想起青玫被害那一夜風雨大作,尸雖出現在葫蘆河拐彎,然而那個地方,卻未必就是青玫遇害之地。
這實在是個極大的錯之——細細想來,倘若尸落水,風雨之下,順著上游而下,于是在這拐角擱淺,自然是有的。
一念至此,云鬟復細想目睹尸的那可怖一幕,卻看見青玫泛白的手足臉頰上,有些若有若無的紅痕,而在發之間,卻夾雜著碎的柳樹葉片。
云鬟跟眾孩們經常去玩耍的那片柳槐林,因柳枝垂地掩映,素來是有心人會之所,而青玫上那些奇怪的痕跡,自然是奔逃之中,被柳枝甩在頭臉肩頸留下的。
倘若再人去通知陳叔,也未必真切,反耽誤了他們的搜尋,因此云鬟不惜親自跑出莊子,果然在此給找到了瀕臨絕境的青玫。
次日,云鬟起,正去瞧青玫,母進門來,因說:“青玫病了,多半是昨兒淋了雨著涼了,哥兒別過去,免得染了病氣。”說著,便拉了云鬟去吃早飯,又看的地,不離兒。
云鬟還想問青玫些話,見狀只得作罷,頃刻用了飯,正回房,忽然見小丫頭珠兒一路飛跑進來,有些驚慌失措說道:“大小姐,不好了,外頭有人來找陳叔,說是葫蘆河拐角撈上一個人來,看樣子,正是先前來莊上的謝二爺!”
云鬟驚問:“你可并未聽錯?”
珠兒道:“哪里有錯呢,聽聞已經請了縣衙的公差們去查驗,還要陳叔過去認尸呢!自然是沒錯兒的。”
云鬟默然出神,只揮揮手令珠去了。
母林氏卻是驚匪淺,先念了一聲“阿彌陀佛”,又道:“好端端地如何說死就死了呢?昨晚上風雨那樣大……又大雷閃電的,很不安泰,我原也說過不能出去走……”又趁機教訓云鬟。
云鬟不做聲,只心底默默地想:前世這一刻,是外頭來人報,說是發現了青玫的尸,如今世易時移,仍舊有人來報信,死的卻了那行兇者。
莫非這果然是冥冥之中,自有數定?
且說陳叔前去認尸,到了地頭,果然見那白楊樹林子邊兒上,圍著一群人。
走近了看,見中間躺著一尸,——被水流沖刷的衫不整,頭發散,臉頰手臂上有些痕,雙眸圓睜,雖死而兇相不改,果然正是謝二。
此刻有人見陳叔來到,便忙說:“好了,素閑莊的陳管家來了。”
一名捕頭回,問陳叔道:“你可認得此人?有人說這是先前去過素閑莊幾回的謝二,是外地人,你認一認到底是不是?”
陳叔靠前,勉強又看了幾眼,點頭道:“不錯,正是謝二爺。”
捕快點頭道:“既然是認得便好說了。”
陳叔又掃一眼謝二的尸,見那雙眼瞪得幾乎眶而出,又是滿臉的驚駭,正是死不瞑目的樣兒,看著越發嚇人了。
陳叔心中未免害怕,便問道:“不知、不知他是怎麼死的?”
恰那仵作把尸看了個大概,道:“口中有些泥沙,手上有劃痕,腹有漲水,看來像是溺水而死。”
陳叔無端地略松了口氣,那捕快便對他說道:“我們還要把人帶回縣衙,仔細再行查驗,若是無誤,你們便可以領回來安葬了。”
陳叔聞聽道:“雖然他是跟我們莊上有些干系,只并不是我們莊的人,還要跟他的家鄉人說知才好。”
捕快皺了皺眉,道:“也罷,可知他家在何?”
陳叔卻說不上來,只道:“他并沒仔細說明,只不過他有個同伴,做老程的,若是找到了可以再問。”
捕快點了點頭,陳叔見無事了,便后退幾步,因退出了人群,自回到素閑莊,向云鬟報知。
云鬟聽陳叔說了詳細,略一琢磨,心想昨晚上扮鬼將謝二嚇得逃之夭夭,當時他連滾帶爬而去,依稀跌了幾次,那條路正是葫蘆河堤上,只怕是黑夜看不清路,加上雨落腳,此人又是驚心慌,故而失足跌河中,也是有的。
云鬟便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,又見來給青玫看病的大夫出來了,便問究竟。
果然,大夫言說是了涼,開了幾幅藥劑,熬了湯藥吃兩副。
陳叔送走了大夫,便又回來,因遲疑著問云鬟道:“大小姐,昨晚上你為何我們出去找青玫,偏二爺又昨晚上死了……”
雖說云鬟心底無私,此事也并非他們理虧,然而謝二對青玫非禮之舉,自然不好說出去的,何況如今謝二已死……
因此云鬟只要息事寧人:“并沒什麼,我是怕青姐遇見歹人罷了,如今沒事兒,就萬事大吉了。”
陳叔見面沉靜,只得點頭嘆道:“是,如今好歹是平安的,又死了一頭惡狼,正是老天庇佑好人。”
午后時分,青玫服了藥,眼見好些了,林氏也放慢了對云鬟的看管,便趁機跑來青玫房中。
青玫正靠在床邊發怔,見云鬟來了,忙要翻下地。
云鬟上前攔住:“姐姐不要,覺得好些了麼?”見青玫仍是臉兒微白,畢竟昨晚上那場驚嚇非同等閑,對任何子來說皆是噩夢一般。
——其實昨夜,及至云鬟拉著青玫直奔墳堆中去,那時候電閃雷鳴,風號影的,眼見面前森然墓碑林立,青玫早更是嚇傻了,渾然不知云鬟到底要怎麼樣,心中或許也覺著云鬟亦是被嚇傻了,卻想不到云鬟竟自有出人意料的妙計。
這會兒清醒了過來,青玫才想通昨夜的眾事,又是驚嘆,又則慨。
此刻青玫見云鬟爬到床邊兒坐了,握著云鬟的小手兒,垂淚道:“好哥兒,昨晚上……”
云鬟不等說完,早給將淚拭去:“都過去了,姐姐不用在意,何況如今那惡人也已經死了。”
青玫早從珠兒口中得知這件事,先是極為驚愕,后來回味過來,卻忍不住暗念老天有眼,這種惡人也只有天收罷了。
如今聽云鬟說了,青玫心有余悸道:“想不到這謝二爺,竟是那樣禽面心的。”
云鬟仔細端詳青玫,昨兒許多人地跟著來福兒,青玫急著去見的自然不是來福了,可云鬟思來想去,都想不出還有一個什麼人,會讓青玫不顧一切地跑出去……
便問道:“姐姐,如今你可該對我說實話吧,你昨兒為何竟跑出去了呢?”
青玫聽問起這個來,一怔之下,面有難。
云鬟道:“到底得有個緣故呢?還要瞞著我?”前世青玫出事之后,只屈死了一個來福兒,也并沒聽什麼其他的風聲,更沒見其他什麼人有何異樣之。
青玫猶豫了會兒,終于道:“好哥兒,我同你說,你可不要告訴陳叔他們……”
云鬟道:“我自然知道分寸。”
青玫咬了咬,面上微微地泛起一極淡的暈紅,才低低說道:“我答應過他,不敢告訴別的人的,若傳揚出去,是會壞了他的前程的。”
云鬟這才信的的確確是有這麼一個人,又聽說“前程”等話,越發好奇了。
青玫低著頭:“昨天,本是接到他的信兒才出去的,不料竟遇見謝二爺……”
正說到此,卻聽見門外有些鼓噪之聲,夾雜著陳叔的聲音,道:“各位差爺,有話且好生說,休要。”
云鬟跟青玫面面相覷,不知發生何事,卻見門口上人影一晃,竟是一名公差閃進,瞧見青玫,便喝道:“你就是謝青玫?”
青玫不知何故,只呆呆點了點頭,那公差竟道:“有人在大老爺跟前兒告你因殺,害了謝二的命,你跟我們走一趟罷。”
青玫更是呆若木,竟一聲也不能出。
云鬟早跳下地,擰眉道:“這話胡說!謝二分明是自行溺水而亡,如何誣賴好人?是誰誣告?”
那公差本沒留心,忽聽這般言語鑿鑿,又甚有條理,不由定睛看向云鬟,道:“你這小丫頭……”
才說了一句,后那公差拉他一把,悄聲說道:“別造次,這莫非就是秦捕頭常常對我們說的什麼哥兒?”
陳叔在后聽了,忙道:“秦捕頭前日還在我們莊上,跟我們小主子是認得的。”
先前那人聞聽,果然將臉變得緩和了些,便對云鬟笑道:“原來是大小姐,休要見怪,我們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,是大老爺發了火簽,立刻押素閑莊的管事跟當事的謝青玫過堂,我們也是沒法子。”
云鬟見他說話客氣了許多,便問道:“到底誰是原告?”
公差只得說道:“是那謝二的同伴,老程的。”
云鬟皺眉,卻也知道跟這些人說話無用,當下只道:“多謝告知,然而謝二之死,分明跟我們沒有干系,既然縣有令,自然不敢不從,只兩位看在秦捕頭面上,一路且不要為難我陳叔跟青姐姐才好。”
兩人聽說秦晨之名,自是答應,云鬟又對陳叔道:“陳叔不必驚慌,見了縣,只照實說就是了,有道是有理走遍天下,無理寸步難行,謝二欺訛我們在先,他自溺水死了,跟我們何干。”
陳叔忙點頭,又云鬟放心,云鬟還想再叮囑青玫幾句,兩個公差已經等不及了,當下竟帶了兩人出門而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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