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沉舟抬頭，滿面詫異，因半邊臉全是，倒也看不大出來。

張小左淚如雨下。

當初徐沉舟離開之后，羅添，盧逾番上陣，馮朗趁著酒興未退，也沖上前，正發泄之時，卻見那孩兒早已經斷氣。

馮朗嚇得跳起來，提著子，渾冰涼，只驚地：“死了！”

此刻那年因被眾人一頓圍毆，重傷，也奄奄一息，聽了這一句，便發出垂死的急促氣聲。

羅添上前一探，果然發現已死，他便道：“呸，真他娘掃興。”

張小左從方才就嚇得一直尖，聽說孩子死了，更是放聲哭，語無倫次。

羅添目沉掃過在場眾人，杜遠士捅了那年一刀，盧逾馮朗都沾了那孩子，在場眾人里，只張小左一個，既沒有殺人，也沒有強。

忽然又想起徐沉舟……羅添目森，便把張小左拉過來。

張小左有些失去理智，越發大，羅添左右開弓打了個幾個耳，把沾的石頭塞到他手中：“你去打死他。”

那年滿頭滿鮮，只剩一口氣，張小左哪里能夠？手一抖，石頭早落了地。

羅添罵了聲，揪著他退到那死了的孩兒跟前：“不然就弄。”

張小左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，越發驚怔，搖頭道：“不……我不……”便道：“哥哥！哥哥救我！”轉要往外跑。

羅添將他攔住，揪著襟往地上狠狠一摔。

旁邊杜遠士看不過去，意圖阻止，便道：“行了，別為難他。”

羅添厲聲道：“這里只有他沒沾手，他又是這樣的膿包，遲早不住會說出去……若了口風，我們都得死，必須要他也下水。”

杜遠士本還要說，聞言便皺眉不語。

張小左聽了這句，滾帶爬哭道：“不，我不會說的……放過我！徐哥哥救我！”

羅添俯撿起石頭，往那年頭上狠砸下去，狀若瘋魔，又道：“看見了麼？你若是不干，就別怪我。”

不由分說揪著張小左，扔在那孩子邊，又笑道：“看你整天著老徐，莫不是個兔兒爺吧，今兒給你個機會，讓你也嘗嘗……”

室之中，張小左輕聲說到此，口一陣翻涌，仿佛又想到當日那不堪之境。

而在室之外，有一道影子本要，聽到這里，便靜靜地仍站著未。

云鬟正也有些發抖，忽地略覺微暖。

卻是白清輝將的手腕隔著袖握住，云鬟抬頭看看他，復又竭力鎮定心神。

張小左直起來，看向徐沉舟，道：“他們雖然無法無天，卻還是怕你的，所以不許我說出此事去，可不用他們叮囑，我也不會向別人半個字，我只是……覺著真不如當時被他們一塊兒殺了的好。”

當時一行人做下此事后，便回到城中，各自歸家。

然而張小左因了這等刺激，不知為何，鬼使神差地竟又乘車返回林中，他來至眾人埋尸的地方，跪在地上，用雙手瘋狂地刨開上頭的枯葉跟泥土。

或許，他是想告訴自己，這一切并不是真的，但是手指很快就到了尚未僵的“尸首”。

張小左著浮在眼前的那張面目全非的臉，想嚎哭，卻又無法出聲，天將黑了，冷雨落了下來，紛紛打在頭臉上。

張小左滿心絕，正起離開，卻見雨水沖刷過那“鬼臉”，跡被沖去之后，那完好的一只眼睛，眼睫忽然了。

張小左將那年小挖了出來，小心翼翼地用布抱著，喚了個心腹小廝帶上馬車。

怎奈那年因傷過重，張小左又不敢明目張膽給他請大夫，于是地治療了四個月，人才漸漸醒來。

其實這已經是個奇跡了，好幾次，鼻息都沒有了，卻又偏偏吊著一口氣，仿佛有什麼在撐著他，讓他要活下去！

只不過因上頭上各傷的十分嚴重，小又在榻上躺了半年，才慢慢地能下地。

而他能下地做的第一件事，便是回到樹林中，將孩的尸骨小心掘出，重新選了一桃花盛開的好地方安葬。

本來兩個人的相……可謂十分艱難。

但自從張小左幫助他安葬了孩子之后，小的態度才略微有所緩和。

第二年，小的四肢才能作如初，只是那張臉卻毀的太過徹底，眼珠都已經摘除了，因為腐爛，腐都給削去，出底下森森白骨。

可是面對這樣怪惡鬼般的小，張小左并不覺得懼怕，他反而懷著一種贖罪的心思，越發仔細地照顧他。

張小左原本際就，先前只一味跟隨徐沉舟，但自從此事之后，他便不再主去接近徐沉舟，自然跟其他人也都疏遠了。

那幾年里，跟他朝夕相的，竟只是那年小。

或許是因為被羅添等強迫的原因，張小左對小的痛苦同深。

第三年的時候，小便開始鍛煉子，練習武藝，他雖然不肯說話，但是張小左從他那唯一的一只眼睛里可以看出難掩的痛苦跟怒意。

或許，正是因為這無法熄滅的怒痛，才支撐他一天一天活下去。

第四年的時候，小開始跟張小左談，他會說起跟那小桃昔日相的點滴，又說從小最喜歡戲，更喜歡戲里的小花旦，那鑲花邊的戲服等等，只是家里窮，并買不起。

張小左為討他高興，便特意買了那紅褂子白綾子，并紅繡花鞋回來。

果然，當他穿起來的時候，小那只只出怒意痛的眼睛里，出幾分溫之意，仿佛看到了昔日的人。

他教張小左唱那孩子最喜歡唱的一首曲子：“腮似，白米紅餡，春雨桃花，帶笑看……”

兩個人唱著曲子，靜默而聽的時候，就仿佛所有隔閡跟愁苦都不見了，只有那桃花盛開，歡快活潑地笑著。

可是他們知道，小桃再不可得。

第五年，小說要報仇，張小左并沒覺著詫異，反而平靜地接了這個提議。

起初他們并沒手，原因是馮朗在外地，可是仿佛是上天的安排，不幾個月，馮朗回來……人都到齊了。

張小左道：“羅添跟盧逾，都怕我把這件事告訴你，所以我只要派人去跟他們說一聲，說我害怕是那兩個人死而復活，來報復我們，我想要把實說出來，他們兩個就坐不住了。”

徐沉舟一聲不吭。

張小左笑道：“你瞧，他們這樣忌憚你，可是你做了什麼？”

把眼睛糊住了，又痛又沉，無法睜開。

徐沉舟道：“所以你恨極了我，這麼多年來都恨著我？甚至想為了那個……殺了我？”

張小左盯著他，忽然說：“不，我改變主意了，徐哥哥，既然你看見了裝作沒看見，也不理會，那麼，我就刺瞎你的雙眼就了，你說好不好？”

徐沉舟沉沉道：“小左，你還是干脆殺了我吧。”

張小左看著他，又看著手中匕首：“我把刀子刺進盧逾的時候，一點兒猶豫都沒有，我才發現，殺個人比我想象中更容易，怪不得當初羅添那樣狠手對小，原來我也可以跟他一樣狠。可是……我原本不用這樣兒的。”

徐沉舟輕笑了聲，并不答話。

忽然白清輝道：“還記得我方才說人善惡麼？”

張小左蹙眉，回頭看白清輝。

白清輝道：“先前我跟哥兒說，你很像是我的一位友人。”

張小左問道：“我？像是大人的什麼人？”

白清輝道：“他也是個可憐之人，就如你一般，父母雙亡，在家里被親戚待，在學堂里，又被下作學生欺辱。”

張小左怔怔道：“你、你是不是哄我的？”

云鬟靜靜道：“今日在縣衙說起你時候，大人便提起了那位公子，并非虛言。”

白清輝道：“我倒是寧肯這一切都是謊話，那他也可以些折磨了。然而偏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中之真，——當初我為了保護他，差點也被那些大學生們欺辱，你可知道，此后他是怎麼做的？”

張小左呆呆道：“我、我不知道。”

白清輝道：“他哭著說，他想要變強。他想要……變得能夠保護自己，也能保護我。”

張小左驀地睜大雙眼，燭之中，雙眸依稀有些發紅。

白清輝道：“濁世之所以稱為濁世，是有因的，魑魅神仙，君子小人，黑白丑，無所不有。然而為活于世上之人，是隨波逐流，還是清明己心？我不能替任何人作出選擇，因為我知道事實并沒有這樣容易，心疾更是難醫。可是，我的這位友人，他并沒有自暴自棄，也并沒有怨天尤人，他反而每天勤學苦練，今時今日的他，已經足夠能保護我，不……不僅能保護我，還能保護更多的人。他如今從了軍，去了邊關。”

他的聲音一如昔日般清冷平靜，在這腥氣蔓延，郁的幾乎人不過氣來的室里，卻如清風冷雪，讓人于冰冷中，找到一份戰栗的清醒。

張小左：“從軍？保護……更多的人？我、我……”

白清輝道：“我也憎恨羅添盧逾等人，我也并不想指責你，可是……你真的，本來可以有另一條路。我如今面對你，只是覺著……很可惜。”

眼淚無聲無息地從雙眼里落下來，張小左似乎想笑，卻又是哭著的：“你覺著我……很可惜麼？”

白清輝道：“是。我不僅作為一個縣，作為一個旁觀者來說，也覺著你很可惜。”

張小左竟再也忍不住，手中的刀子竟握不住，“當啷”一聲墜落地上，他雙膝跪地，放聲大哭起來。

將徐沉舟解開，自回徐府醫治，后來發現，只是眼皮上劃破了一道口子，眼睛倒是未曾傷著。

張小左被捆綁起來，送回衙門。

此后，張小左便將昔日五人所做，并同小的復仇之舉，一一供認不諱。

因此案是公審，百姓們聽聞，頓時掀起軒然大波，而除了杜家之外，馮家，羅家，盧家盡數暴怒，拒絕相信此事，聯名鬧上公堂，羅家跟盧家更是用家中關系，想要下此事。

但不管如何，來聽審的百姓們因聽了這樣駭人聽聞的真相，才知道“桃花傘鬼”的，一傳十，十傳百，此事早就傳遍小城，甚至飛到州府里去，要想住，談何容易。

月余后，一日，忽地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來至縣衙，說是要找“小”。

白清輝出來相見，原來那老婦人是會稽城外十里村之人，原本有個最小的孩兒，名喚小桃，因外甥小從小寄住家中，兩人青梅竹馬長大，不覺有些意。

五年前，老婦人本想將小桃許配別家，那孩兒竟不愿意，賭氣鬧了一場，一日就跑了出去。

誰知那小也跟著不見了，老婦人本以為他們玩鬧后便回來，還在家里苦等，只想著倘或回來，就索全他們罷了。

誰知從此不見音信。

老婦人只以為是那小生了歹心，拐帶了孩兒私奔了……這等丑事，自然不想張揚出去，因此竟也不曾報。

只是聽說了眾人傳播的那“鬼殺人案”，才想起來這件事，又因思心切，便趕來一探究竟。

當仵作引著前去義莊，讓辨認孩上殘留件之時，老婦人巍巍地跪地，放聲大哭。

冬月時候，獄中的張小左忽然“急逝”。

云鬟跟白清輝親去查看，見張小左平躺在木板床上，囚十分整齊，面帶微笑，就如睡著。

良久，出來牢房，冬日的江南，天空仍有些許霾，卻不知在千里之外的那個地方，又是如何？

白清輝抬頭著暗沉天，眼中似有些憂意。

云鬟問道：“大人，是在想什麼？”

白清輝道：“我……忽然有些想念蔣勛。”

云鬟道：“是想念，還是擔憂？”

白清輝回頭看一眼：“你知道我擔心他？”

云鬟垂眸，半晌道：“大人放心，蔣勛不會變，你跟徐沉舟不同，也跟小不同，你們種下的因各自不同。而蔣勛也不是張小左。”云鬟沒說出的一句是：這一世，他會很好。

白清輝笑了笑：“不知為什麼，我跟你說話，最簡便輕松。”

云鬟低頭，心中何嘗不是一樣。

幾乎與此同時，遠在千里之外的云州，蔣勛正面對他人生中最張的一刻，而世子趙黼……卻剛剛要經他這輩子里最難以啟齒的折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