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云:“東邊日出西邊雨,道是無卻有”,明知此人是個最絕的,但被他如此相待,仍人有些難以,心意飄。
正有些氣息紊,卻聽趙黼輕輕笑道:“可聽說過……江山易改,稟難移?”
阿郁一怔:“殿下何意?”
趙黼俯視著,道:“你這冷冷清清的樣兒,倒是頗為招人,不過看人的時候,如何竟直勾勾地,像是隨時都要撲上來似的?可見是骨子里的……改不了。”
他的口吻仍是那樣帶幾分笑意,輕描淡寫,卻仿佛看一切。
話說因嚴大淼死,白樘思忖反復,便親自進宮面圣,將所知所得,盡數稟了趙世。
趙世半晌無言,末了說道:“料不到這般見慣世之人,最后竟會誤迷津。”
白樘道:“原本我以為睿親王馬車中的火藥,也是出自嚴先生的手,然而他臨死之前所說的那句,卻仿佛是否認了此事。”
趙世點頭,打量著他問道:“你覺著該如何置最佳?”
白樘道:“臣不知。”
趙世笑道:“你是刑部尚書,如何竟說不知?”
白樘道:“若按照律法,自然要將所犯罪行昭告天下……”
趙世看出他疑慮之意,便道:“此無人,你直說就是了。”
白樘道:“嚴先生一生立功無數,更曾得圣上嘉獎,功高德劭,最后行差踏錯,落得如此,但畢竟犯律法,無可辯駁。至于睿親王被刺一案,尚有些地方真相未明,臣揣測背后應有更大的圖謀。”
趙世道:“其實這些,你本來可以自己私下料理,如何還要告訴朕?”
白樘道:“一來嚴先生乃是功臣,二來,涉及遼使乃是國家大事,臣不敢有所私瞞。”
趙世想了會子,方道:“所以,若是此事給你置,你所選的,應是將嚴先生的罪責公告天下,載案冊,然后再行繼續徹查睿親王遇襲一案,對麼?”
白樘深吸一口氣:“是。”雖非最佳,但這是他的選擇。
趙世又道:“至于原因麼……因為你是刑部尚書,是擔著這天下刑律法度的至高刑,你若私心暗謀,就如嚴大淼一般行徑了,我說的可對?”
白樘道:“陛下圣明,這正是臣心中所想。其實,也正是因為嚴先生臨死之前同臣所說的那番話,才越發警醒了臣。”
趙世道:“所以你把這個燙手山芋給朕,讓朕來理,同時,你也該知道,朕必然不忍眼見嚴大淼敗名裂,必然會全他的‘功高德劭’,同時,也不會冒著讓遼人跳起來的險……把這所有都昭告天下,對麼?”
白樘垂首:“請陛下恕罪。”
趙世笑了笑,搖頭道:“朕的白卿,從來不會讓朕失……好罷。就由朕來行此事,全你罷。”
隨后一日,趙世下旨,只說嚴大淼年高,無疾而終,命停靈七日,文武百三品以下皆去祭拜送靈,隆重相送。
白樘見這般旨意,無話。
嚴大淼死之時,白樘就在屋外,何況還有個巽風,當著他兩人的面兒,自不會有人有機會對嚴大淼下手。
現在回想,當時嚴大淼進屋之前所說的那些話,其實便已經如同言了。
其實,以嚴大淼的功績,就算是事發了,如實稟告給趙世后……念在他一生為國,且又年高耄耋的份上,未必就會判他極刑。
但他仍是選擇了這樣的一種訣別方式。
此后白樘每每會想到那天下午,跟嚴大淼所說的種種,以及他臨死之前的神,作,言語。
大概是那青花的散毒波及,每每鼻端甚至也能嗅到那奇異的毒氣味道。
而刑部之中,被此事影響甚大的另一個人,卻是季陶然。
目睹嚴先生死后,季陶然痛心徹骨,駭然之下,幾乎當場暈厥。
此后,嚴大淼的尸首被運回了行驗所,只因畢竟此事干系匪淺,雖然有七八分確信沒有外力介,但仍要謹慎行事。
本來見季陶然似有難捱之意,白樘不愿他來查驗嚴大淼的尸首,誰知季陶然竟主請纓。
昔日的長輩、前輩、恩師、益友,如今就在眼前,頭發胡須如雪一樣,雖是服下劇毒而亡,神卻依稀著安詳之。
季陶然站在案臺之前,著那蒼老的容,眼前一度模糊。
后的幾個小驗,都也有些同,素來他們查驗的都是些別人的尸首,如今……卻是昔日叱咤風云的領袖人,眾人眼中至高的前輩。
因此自然是兔死狐悲,悲痛難,雖不敢出聲,卻忍不住頻頻抬起袖子拭淚。
有兩個心的行驗,見季陶然如泥雕木塑似的立在跟前,許久不,便上前來勸,卻終究無用。
將近黃昏,一道金芒從外照進來,掠過嚴大淼僵的尸。
季陶然長長地吁了口氣,舉手解開他的裳。
從頭仔細查驗,作嚴謹,一不茍,他所有的一切,幾乎都是從嚴大淼上學來的,最后這一場,就如同把所學都奉上,讓嚴先生的在天之靈檢驗。
在查到嚴大淼的左手之時,季陶然發現了異樣。
嚴大淼的雙手都是死死握的,因為毒發的劇痛跟不適,讓他本能如此,故而在讓他的右手恢復原樣之時,季陶然頗費了點力氣。
還未打開嚴大淼的左手之時,季陶然便本能地覺著不對。
一刻鐘后,在松開第二手指的時候,在嚴大淼的掌心里,顯出了一枚仿佛棋子一般的東西,拇指大小,晶瑩圓潤。
奇異的是,竟是半白半黑,極純極凈的黑跟白,構一個醒目的太極圖案。
季陶然驚疑不定,怔怔地著此,恍若神失。
這日晚間,季陶然自刑部晚歸,正往外而行,卻見前方廊下,有兩人站著,正對說著話。
正是白清輝跟云鬟,兩人看見他來了,便忙走過來迎著。
季陶然道:“你們怎麼在此?”
云鬟道:“我本要等你一同回去……正好清輝也來尋你,便在此等候。”
原來云鬟跟清輝兩人,都知道嚴大淼對季陶然而言不同尋常,怕他難,便想相陪。
季陶然笑道:“多謝,既然如此,我便請你們去吃酒如何?”
兩人對視一眼,云鬟試圖勸住,因道:“你的酒量不佳,若是吃醉了,又要自己難過。”
季陶然道:“我這兩日,總覺得里心里都有些發苦,整個人像是在黃連里泡過似的,想著吃點甜甜的桂花酒解一解才好,怎麼這樣也不肯答應?那你便回去,我清輝陪著。”
清輝看一眼云鬟,卻道:“去又如何?只不過總是去謝主事府里叨擾,過意不去,昨日我聽衛大人說,新開了一家酒館,又清凈,果品酒水又好,許多人都去呢,不如咱們也去湊個熱鬧。”
當即三人皆都騎馬,來至南城酒家。
遠遠兒地卻見樓邊兒綠柳婆娑,碧長枝宛若人青,于晚風中微微飄揚,甚是清幽雅致,抬頭,見匾額上是“醉扶歸”三字。
季陶然先了一聲“好”,小二將馬拉去,系在旁邊柳樹上,請了。
三人上樓,撿了個靠窗的雅間兒落坐,果然便了一壇子桂花酒,因在座都是酒量不佳的,白清輝跟云鬟兩個,便只沾沾示意,只季陶然一個人,不由分說先灌了三盅。
因是在外頭,不便談論公事,就只說些近來的瑣碎事。云鬟問清輝道:“你的病都好了麼?”
清輝道:“好了。多勞記掛。”
季陶然道:“我原本去探你,竟不肯去。”
云鬟忙低頭喝茶,清輝卻一笑道:“你們兩人素來無話不說,你去就已經足夠,何必還再拉扯謝主事。”
云鬟見他神如常,云淡風清,知道清輝的為人甚是風霽月,當下才算放心。
清輝又道:“只是我病了一場,讓你們兩人也跟著不安了一番,是我的不是,我向二位賠禮。”
說著便端了茶盅,以茶代酒,飲了一口。云鬟見他意有所指,也飲了一口。
見季陶然喝得急,怕他醉了,兩人便頻頻給他布菜,饒是如此,不多會兒,那臉上便出醉紅之。
正這會兒,有個唱曲的歌姬上來,躬行了禮,便彈起琵琶,卻是唱得《酒泉子》,道:“長憶觀,滿郭人爭江上。來疑滄海盡空,萬面鼓聲中。弄兒向濤頭立,手把紅旗旗不。別來幾向夢中看,夢覺尚心寒。”
季陶然手拿竹筷,敲著碗碟打拍,一邊喝彩:“好個‘來疑滄海盡空’,又好個‘夢覺尚心寒’,可知我心里也是如此?”
便再唱一曲,這歌姬想了想,又唱道:“買得杏花,十載歸來方始坼。假山西畔藥欄東,滿枝紅。旋開旋落旋空。白發多人更惜,黃昏把酒祝東風,且從容。”
季陶然聽著,眼中的淚不由悄然落了下來,含淚笑道:“唱得越發好了。”
從懷中掏出一塊碎銀,便賞給了那歌姬。
那子千恩萬謝,又要再唱,季陶然止住道:“罷了,就到此,再有好曲,也再不如這兩首我心。”
歌姬退后,云鬟跟清輝面面相覷,雖知道他很不對,又不知如何勸起。
季陶然自喝了一盅,伏在桌上,一時無聲,清輝低低說道:“不如咱們且去。”
正說這句,卻聽得樓下咚咚腳步聲響,有人上來,笑道:“方才是你在唱?果然好一把聲音,過來到我們屋里,唱得好,大大有賞。”
那歌姬謝過,便果然隨著去了,頃刻,又婉轉唱了起來。
雖是隔著,聲音仍是極為聽,清輝跟云鬟不覺也聽了幾句,正小二過來算賬,就聽隔壁道:“過幾個月,哥哥親后,只怕就沒今日這般用了。瞧我對你好不好?”
另一個人笑道:“也罷了。”
先前那個道:“你過夜是幾錢銀子?”
原來問的是那歌姬,聽歌姬答道:“客恕罪,我是賣藝不賣的。”
那人笑道:“這不過是想多要些銀子的噱頭罷了,你只管說,我們哥哥是王爺府的眷親,你若是伺候好了,只怕一步登天,也未可知呢。”
清輝一怔,云鬟見他臉有異,便悄然問道:“怎麼了?”
清輝低聲道:“你……沒聽出來麼?是柳縱厚。”
是日,太子府中,卻也正是熱鬧非凡。
原來趙黼特請了薛君生進府唱戲,且說是為了賠罪,太子妃畢竟心疼兒子,沖下打了他一掌,自覺手也跟著疼了兩日,很不自在。
然而趙黼卻只說是自己的不是,他又是個會口燦蓮花的,便把太子妃哄得復又心花怒放。
著這般“懂事”的兒子,又想起他先前何等九死一生逃出來的……那心也了,竟暫時把那些外頭的閑言碎語都了下去。
又兼趙莊從旁解勸,說是明年必然會親。太子妃因著實拿趙黼沒有法子,只得先聽了這句話,權當“畫餅充”,“梅止”,橫豎只母子兩人和好如初就罷了。
如今又請了戲來博歡心,跟幾家素來相好的夫人們共坐樂和。這眾家夫人如何不解,一邊兒看著戲好,一邊兒又夸贊趙黼孝順。
太子妃更加放開心懷,從《貴妃》到《游園》,又到《白蛇》,薛君生自有天生之能,觀者無不被引戲中,所聽所看,一時傾倒。
漸漸唱到白素貞被鎮雷峰塔,夫妻分離……一幕戲罷,薛君生行禮后退了。
太子妃掏了帕子拭淚,道:“這法海也是多事,好端端分開夫妻兩個。”
說了兩句,因要吃茶,卻覺著邊兒了什麼似的。
轉頭看時,不見了阿郁,因問邊兒的侍,一個道:“阿郁姑娘方才有事,才暫時告離。”
太子妃不以為意,仍是跟其他人說方才所看的戲文。
且說君生退下,因連唱了三出,不覺有些勞累,邊小幺兒奔前奔后地忙碌,忽地見門口一個人走了進來,竟是阿郁。
小幺兒先前因見站在太子妃旁,便陪笑道:“姐姐來做什麼,可是娘娘又有吩咐?”
薛君生在銅鏡看見,臉微變,便不忙卸妝,只站起來。
阿郁道:“沒什麼大事,你且去忙。”
那小幺兒機靈,回頭看一眼君生,見他不言語,便自去了。
阿郁走前一步,行禮道:“先生……方才唱得甚好。”
君生淡淡地,并不似平日應酬般溫和恭敬,道:“姐姐不是伺候太子妃邊兒的麼,如何來至此,若有吩咐,可說。”
阿郁看出他的冷淡之意,終于道:“娘娘……只是說方才唱得很好,只是那法海未免多事,好端端分開夫妻兩個……”
君生垂眸道:“不過是做戲罷了。”
阿郁聽了這句,點頭道:“既然如此,先生暫歇,我且去了。”略施了一禮,果然退了出門。
君生目沉沉盯著門口,皺皺眉,回落座。
將要繼續卸妝,卻見門口人影一晃,又有個人走了進來。
君生微驚,忙起道:“殿下。”
原來這突然而來的人,竟是趙黼。
薛君生道:“先前聽說殿下有事,不在府中,莫非是才回來麼?‘趙黼道:”我雖有事,卻也惦記著先生的好戲,所以特回來看一眼。“說話間,竟已經走到了薛君生前,邊一挑,眼底卻無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