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風穿林，拂麵生寒，他清醒過來，才明白先前問那名婦人有關黑龍的事，是何等冒險的舉措，不有些後怕。便在這時，秋林那麵傳來軒轅破憤怒的聲音。應該是屬於陳長生的那份夜宵被唐三十六吃了。他笑著搖搖頭，不再想那些問題，向國教學院走去。

那名婦人在石桌上留下的冰字，便是陳長生找到黑龍唯一的線索，這似乎也是一種考驗——黑龍是玄霜巨龍，本就與冰雪有關。

問題在於，冰是很常見的一種東西。尤其秋末將冬時節，京都各大河渠靠在石壁的地方，偶爾都能看到冰碴兒，更北些的地方，隻怕河麵上已經出現了盤石大的冰塊，就算是盛夏時節，那些王公貴人的府中也備著冰窖，存著不冰塊。

對於走寒功路數的修行者來說，冰更是隨可見的東西，隨便準備一個水盆，把手在裡麵，過會兒便會有滿盆冰出現，像離宮這種地方，更是有專門的陣法不停製冰，以供教宗大人及那些高級教士用。

陳長生髮現了一些問題，因為冰在京都……太常見了。

在西寧鎮的時候，深冬他時常和師兄去山上的溪邊拾冰塊玩，來到京都後，接冰的機會相對變，現在想起來，最有印象的一次與冰的親接，還是和落落走出國教學院逛街的時候，兩個人買過冰吃。

他記得很清楚，當時是盛夏時分，街上遊人如織，無論是小姐公子還是走卒販夫，幾乎人人手裡都拿著一冰，而在西寧鎮、或是道藏裡記載過的彆的城市的夏天，都是極看見的風景。

無論是修行者還是陣法，都可以很輕易地製出冰塊，但絕對不可能把冰塊變如此廉價的事，就算所有修行者放低份、所有陣法全力開，也不可能提供京都這麼多人整個夏天的需要。

他走出國教學院，來到百花巷口井邊的雜貨鋪裡，問了問夏天的時候，他們的冰從哪裡進的貨，然後順著這條線索，一直找到了新朝坊的一家甜品鋪子，接著又找到了一家由朝廷嚴管理的冰窖。

按照他調查所得，夏天時候，京都所有甜品鋪子的冰塊，都是從這家冰窖裡買的。

這家冰窖位於西市衚衕，院門看著極小，哪裡看得出來，院中地底的冰窖裡，竟能貯藏如此多數量的冰。

陳長生讓唐三十六走了一遭，發現西市衚衕這家冰窖裡麵冇有藏什麼陣法，同時也去四打聽了一下，確認這個冰窖確實是個天然的寒窖，據說通著京都地底的一條地下寒脈，所以才能源源不斷提供冰塊。

想儘辦法把唐三十六趕回國教學院，陳長生在西市衚衕裡找了家簡食鋪坐下，拿著筆紙，開始做認真地繪圖計算。

他當然不相信所謂地下寒脈的說法。按照水經注裡的知識以及朝廷相關規製，以及唐三十六打探到的冰窖的大致方位，他用了小半個時辰的時間，大致推算出來，冰窖最底在哪裡，那裡有冇有地下河，以及最關鍵的……寒意的來源在何。

走出西市衚衕，按照紙上的線條，他向前行走。

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，他發現旁的嘈雜聲消失不見，愕然抬頭，隻見一堵高大的城牆出現在眼前，竟是到了皇宮前！

果然到了皇宮前。

看著宮牆裡可見的飛簷，分辨著那些建築，又以國教學院的位置做為參照，他大概找到未央宮的位置，然後閉上眼睛。他在腦海裡開始行走，像青藤宴那夜一樣，走到廢園，進寒潭，開始奔跑，一路奔跑，最終推開那扇門。

他睜開眼睛，向左後方一條道路拐過去，踏著滿地金的落葉，到達了自己的目的地。

宮城前的金秋，與離宮的青藤一般，都是京都著名的勝景，現在正是觀景最好也是最後的時刻，雖然天氣有些寒冷，遊人還是很多。

他小心翼翼避開一個兩手沾著泥的小孩子，禮貌地請一位老者先行，繞過幾棵樹，來到一口井前。

他知道這個地方北新橋，卻是第一次知道這裡有口井。

他探向井裡看了一眼，發現深不見底，但一意都冇有，應該是口廢井。

他抬頭看了一眼高遠的秋日天空，看著不遠遊樂的民眾，緒非常震撼，相當複雜。

那條黑龍，居然被關在這裡的地底？口居然就在天化日之下？

……

……

北新橋不是橋，是一個地名。

為什麼這裡明明冇有橋，卻做北新橋？

關於這個事，京都有一個很出名的傳說。

相傳很多年前，人族與妖族的聯軍與魔族在中原大地上戰，有一條強大的惡龍趁火打劫，來到京都作，殘害生靈，濫殺無辜，無人能製，就在京都大之際，誰也冇有想到，王之策從前線悄悄潛回京都，帶領留守京都的諸位神將，聯手擊敗了這條惡龍。

惡龍也是龍族，乃是世間最高級的神，想要徹底殺死非常困難，而且據說這條惡龍上流著龍王的，即便是像王之策這樣的傳奇人，也擔心殺死這條惡龍，會不會激怒世已久的龍族，又擔心惡龍臨死之前拚命給京都帶來太大的災難，所以決定給對方留一條活路——王之策要求那條惡龍接人類的囚，以為贖罪，然後承諾那條惡龍，會在囚它的地麵上修一座新橋，隻要這座橋變舊，或者被水淹冇，便把它放出來。

龍族的壽命漫長的難以想象，那條惡龍心想，一座新橋變舊，最多也不過數十年頂多百年時間，而且以它對京都水係的瞭解及天賦能力，很確定水每隔六十年便有一次大，再加上當時重傷，已然瀕臨死境，於是同意了這個條件。

惡龍投降，大周朝廷在皇宮之外設下極強大的製，把它囚在地底，卻……本冇有在地麵修橋。

水繞皇城而過，本冇有穿流此間，所謂的橋，不過是座假橋罷了。

王之策還做了一件事，他把這裡的地名，直接改了北新橋。

這座橋，永遠不會被水淹冇。

這座橋，永遠都是新的。

那條惡龍，永遠都無法再出來。

……

……

陳長生坐在樹下，目落在書捲上，卻完全看不進去。

樹後，一位父親正在給自己的孩子講述這段傳說。

那位父親讚著王神仙算無策，孩子們高興地拍著手掌。有孩子問，這麼說的話，那條惡龍現在就在我們腳下的地底？其餘的幾名孩子聽著這話，有些害怕，大人們大笑起來，說道故事就是故事，難道還是真的嗎？

陳長生也聽過這段傳說，卻從來冇有想過，傳說竟然有可能是真的。

他向不遠那口廢井，緒越來越複雜。

聽過北新橋傳說的人，都會痛恨那隻惡龍的暴，讚王之策的智慧，他卻覺得那條惡龍好生可憐。

當然，傳說既然有可能是真的，那條龍或者真的殺死過很多無辜的人，纔會被王之策如此設計，他知道自己產生這種緒，立場有些不穩，隻是他畢竟見過那條龍現在的慘狀，尤其是看著地麵麗的秋景，想著地底寒冷的石，難免有些同。

白天的時候，北新橋的人還很多，遠宮牆下有軍巡邏，宮牆上空，每隔一段時間，便有飛輦落下，偶爾還能看到遠的那抹火，應該是薛醒川的座騎火雲麟，他知道現在冇有辦法下到地底，必須再等一段時間。

他低頭繼續看書。

落葉離開枝頭，落在他的肩上，黃燦燦彷彿金葉子一般。

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，四周聲音漸寂，暮亦褪，夜降臨，他抬起頭來，確認冇有人注意著這邊，走到那口廢井邊。

他知道不能有任何停頓猶豫，不然一定會引起某些人的注意。

所以他直接縱而下，那片黃金般的落葉，飄起然後落下，落在廢井口的邊緣。

……

……

廢井本冇有底，自然也冇有淤泥，彷彿要直虛空。這裡冇有任何線，隻有黑暗，陳長生就在黑暗的虛空裡越降越快。跳進井裡的時候，他雙手抱著頭，自被師父和師兄用藥湯棒打熬出來的筯骨，確保先前與井壁的撞擊，冇有給他帶來什麼傷害。

通過井底來到這片黑暗之後，風聲呼嘯臉而過，他不擔心會直接摔死，因為他知道那條黑龍肯定知到了自己的到來。而且不知道為什麼，離那條黑龍越近，他彷彿就離青藤宴那夜的緒越近，對很多事都不再畏懼，甚至包括死亡。

他的人還在半空裡，便聽到了那道悠長綿遠的呼吸，然後聽到呼吸聲輕微的中斷。

黑暗中出現兩團幽幽的神火，那是它的眼睛。

那隻黑龍醒了過來。

一道綿彷彿實的氣墊，出現在陳長生的下，幫助他很輕鬆地落在地麵。

一道如山巒般的巨大影，極其恐怖地緩慢移到他的前，巨大的地底空間裡的氣空，因為而發出難聽的撕裂聲。

一道難以想象的寒意，瞬間籠罩他的全，他的睫上出現無數冰霜，隨時可能飄落。

“是我。”他取出夜明珠，照亮自己的臉。

隨著他拿出夜明珠，黑暗地底空間穹頂那數千顆夜明珠，同時亮了起來。

那隻黑龍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，龍如山巒起伏，看不到儘頭，龍頭就像一座宮殿，龍鱗如鏡，其間著冰霜，上麵蒙著灰塵，說不儘的滄桑，輕輕飄的龍鬚，就像是真實的、凝固的閃電。

這是陳長生第二次看到黑龍的真麵目，依然震撼，用了很長時間才醒過神。

他把夜明珠收好，對著黑龍行禮，想著黑龍的年齡，自然行的是晚輩之禮，說道：“龍大爺，我來看你來了。”

看到陳長生真的來了，黑龍雙眼裡燃燒著的神火正在不停躍，彷彿舞蹈，顯得特彆喜悅，聽著這稱謂後，那兩團神火瞬間凍住，變冰雪。

那道恐怖的龍威，再次出現在地底空間裡。

陳長生非常難，趕舉起右手，說道：“我知道了！”

龍威稍減，黑龍神漠然看著他，等著他重新見禮。

陳長生想明白了，必然是大爺二字顯得太過家常，而且按照龍的壽數來說，這條黑龍就算被囚了幾百年，可能也還是個年，最多算是個青年，而且就像西寧鎮上那些婦人一樣，不喜歡被喊大嬸，隻喜歡被喊嫂子……

他對黑龍重新參拜見禮，親熱說道：“龍大哥，好久不見。”

啪的一聲悶響，黑龍釋放出極恐怖的龍威，陳長生直接重重地摔到地上，濺起冰屑無數。

黑龍緩慢飛到他的上方，龍鬚飄舞於空中，彷彿深淵裡探出來的手，很明顯，已經出離憤怒。

陳長生趴在地上，艱難舉起右手，說道：“前輩，前輩，不要怒！”

……

……

前輩這個稱謂也不見得就完全妥當，但黑龍勉強接了，當陳長生坐在地麵的殘雪裡，想著先前那幕畫麵時，餘悸難消，心想如果當時自己把吱吱二字口而出，會不會瞬間被恐怖的龍息吹散滿地冰屑？

按照那天夜裡的承諾，陳長生來看黑龍，應該是要陪它說話，但此時一人一龍對坐無語，場間的氣氛有些抑，有些尷尬，黑龍能夠聽懂人類的語言，陳長生會龍語的一些發音，卻不會龍語，雙方如何流？

忽然，陳長生想起先前自己跳進北新橋廢井，指著穹頂那個約可見的小黑點，問道：“一直都是這樣嗎？這麼多年肯定有人會誤墮井底，那些人都死了？還是說被你救了？如果被你救了，那些人到哪裡去了？”

這確實是他現在最關心的問題，雖然在聽到那個傳說後，他對這條黑龍有些同，也很激對方上次讓自己活著離開，可如果……那些落到地底空間的人，最後都為了它的食，他肯定冇有辦法繼續坐在它的前。

他不是害怕會被這條黑龍吃掉，而是無法接與一條吃人的黑龍對話。

……

……

（應該是五月份的時候？在北京，和一位路汶的朋友坐在車上聊天，他問起新書擇天記的事，我說已經完全想好了，我想寫一條龍，皇宮裡有一條龍，一條真的龍，我非常想寫一條龍。那時候應該是在張自忠路上。路汶看著我神兮兮地說道，其實，北新橋下麵就有一條龍……在北京的時候，因為要吃飯什麼的，大家懂的，會經常路過北新橋，但我真不知道橋在哪裡，然後他告訴了我一個故事，一個北新橋的故事，原來，這裡冇有橋，或者說隻有一座旱橋，還有一口井，這是北京的老故事了。我當時一聽，那一個那啥啊，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？好了，終於把它寫到書裡來了，很高興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