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李佑到了都察院,驗了告後對門吏道:“吾乃大中丞同鄉、蘇州府推李佑,特意送大中丞家書而來。”
聽說是有主家書,門吏不敢怠慢,進去稟報。不多時出來答覆:“大中丞有言,道是此時公事時候,不便敘私誼,請李大人晚間至小時雍坊他宅中一見。”
這老大人真有原則…李佑又塞了點門包銀,煩那門吏道:“本前來不僅爲私事,尚有十萬火急要公務,非見大中丞不可,等不及晚間,還請再報。”
換別人死纏爛打,門吏早就斥他滾蛋了。但眼前這人似乎和左都史真有點關係,能幫忙捎帶家書的,不是親朋也是故舊。又看在門包面子上,所以門吏便再次進去稟報。
這次李佑被引進去了,穿過幾道堂院,卻看這裡頭屋舍庭院沒什麼稀奇的,甚至普普通通毫無特。
直到進了一間正堂屋,李大人來不及看清公案後的左都史趙良仁什麼模樣,先叩拜行禮道:“同鄉末進見過總憲老大人。”
七品外地初見二品都使,不跪都不行了,好久不曾給人磕過頭的李大人膝蓋有點疼。聽見上面道“不須多禮,請起”,這才起。
他打量趙良仁,頓時慨趙家這三兄弟,各有不同。趙三老爺良義大人不拘禮法放浪形骸,趙二老爺屬於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一類的。
但這位趙老大年紀過了半百,外表端方嚴肅、不茍言笑的樣子,用上輩子話說撲克臉,一眼去便知不是好惹的。
趙良仁對李佑點點頭,李佑連忙從袖中掏出那封書遞上。
老大人拆開閱看,眼陡然濃眉皺,又看幾行,揮手屏退左右閒雜人等,只留了李佑在屋。厲聲道:“六監生的絕命書竟然在你手中?傳言道有人假冒史,莫非也是你?”
李佑大呼冤枉,將自己的遭遇略略述說一遍,最後道:“下委實遭了無妄之災,幾乎走投無路。聽聞大中丞向來公正明鑑便冒昧前來,懇請施以援手。”
“不必刻意逢迎,諛詞污耳。”趙良仁正戒告幾句,忽然轉了話頭道:“吾之家書何在?”
剛纔還擺出架勢說公事時間不敘私,這會兒卻主索取家書…李佑心頭一閃,便明白趙大中丞是個什麼意思。
這絕對是要通過家書容評估他李佑與趙家關係如何,然後看人下菜啊…是好吃好喝招待還是隨隨便便敷衍就在此一舉了。
寫給趙老大的家書是兩封裝在一起的,分別由趙良義、趙良禮執筆所寫。
對此總憲大人微微訝異,他的兩個弟弟各異,眼前這小輩居然能同時好這兩人,有點兒門道啊。
李佑只能祈禱那兩封信裡對他多多言,博得眼前老大人同,心裡不停打著小鼓拿眼角覷老大人的臉。
閱畢,趙大中丞將書信擱至一旁,神沒什麼變化。開口對李佑道:“詣闕監生的書沒有什麼可說的,書生意氣者多有,歷朝歷代不乏其人。但這幾人一齊自絕才是可疑。”
李佑想一句:有人誣陷下假冒史纔是最可疑的!但懾於眼前人的氣場,強行忍住了。
不過忍耐到最後終於有了收穫,只聽老大人輕描淡寫道:“你這事不難,只說本唯恐史明察張揚不便,託你監時順便暗訪太學狀,適逢誤會而並非有意假冒史。明日早朝本如此奏對便可平息流言。”
李佑大喜,今日所來正爲這幾句哪,他眼中的大麻煩對總憲老大人不過也就是幾句話的事。
果然是看人下菜了,什麼朝中有人好做…由史頭目左都史出面背書,誰還敢說他假冒史?真來對了,找誰也不如左都史好使。
“多謝大中丞扶危濟困。”李佑激幾句,便被趙良仁擡手阻止了。
這些事,對趙老大人而言確實都是小事,他不甚在意。
區區一個無權無勢的國子監祭酒有點野心上躥下跳,那又能怎樣?
死了六個監生,據說爲自盡,是一件引發轟的事件,京師朝廷多年來太平無事,十幾年沒有發生過非正常死人事件了,所以死掉監生也算個驚人消息。但與他有真正的關係嗎?派史去督察是公事公辦,不算有關係。
管它誰是誰非,靜再大也惹不到他,這就是正二品左都史的底氣。
李佑又壯著膽子問道:“下離鄉之前,鬆齋先生也曾託下致書於國子監費祭酒,如今這書信…”
他口中的鬆齋先生指的是賦閒在家等時機起復的趙良義趙二老爺。爲幫著李佑攀,趙良義也確實寫了封信給同年費祭酒。
昨日李佑去國子監目的只是想要找些小吏打聽消息,沒有拜見費祭酒的計劃,又因爲費祭酒權力太小,他的信沒有護符作用,所以並不隨帶著。
但此時李佑提起費祭酒,不是吃飽撐著,其實是存了試探之心,打算通過趙老大人的態度觀察出點什麼。
可憐李大人的信息確實太匱乏了,難得有和高談話的機會,當然要想方設法挖掘出點幕態。
聽到二弟與費祭酒有書信,趙大中丞便道:“信先不要送了,徒惹嫌疑。費大人時運不濟,仕途不順,急有出位妄之舉也是令人扼腕。唆使監生或有之,但不至迫死監生,此必另有。”
“是極,是極。”李佑滿口應承,心裡卻暗暗品味。從大中丞的語氣看來,朝堂爭鬥似乎不像是到了你死我活、刀劍影的程度,當然爭鬥那是肯定有的。
李佑還想繼續談論這些略微敏的話題,對方的每一句都值得細細琢磨啊。
不過說著說著,到啓發的趙良仁大人忽然也產生了與李佑先前一樣的疑,“若有人慾陷費大人於不義,害死六監生即可。憑空多此一舉而造你假冒史又意何爲?”
挑起話頭的李佑汗。難道告訴老大人,可能是自己拿著許尚書的信件招搖顯擺惹禍上?如果說出真相,自己在大中丞心目中的評價該一落千丈了罷?早知道不該將話題扯到這兒來的…趙良仁又想了想問道:“你在國子監收下了監生書,可曾說過什麼?”
李佑答道:“下只答應轉有司,別的真不曾說什麼。”
轉上書的“有司”不是通政司就是都察院…趙大中丞頓有所悟,莫非是李佑在國子監說到都察院時候,把與他的關係出來了?然後便引起有心人注意,意藉著李佑爲導火索將這把火燒到他上?
別人難道不知道他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幫李佑辨白麼?是不是假冒史難道不是他最有發言權?他手底下真史無數,難道需要派假冒的去?
本是很簡單的一件事,經人這麼一撥弄可就有些不簡單了…死了六個監生不是大事,但如果死了六個監生故意要牽連到他上那就算大事了。
多年宦海生涯練就的智慧發起來,趙大人將事越想越複雜,越想越意味深長…趙良仁大人的思路很對,無限接近於真相,可惜從子上歪了。
不過搞這些心計,他也是輕車路、信手拈來的。當即改了主意道:“書放於這裡,但本先不出面。你且正大明出去,招搖過市幾日,讓本看看是誰先跳出來。例如可以再去國子監轉一圈。”
登時李佑心裡苦連天。剛纔大中丞已經答應明日早朝奏對辨明,早早平息流言,這很符合他的想法。可是爲何突然改了主意?
大中丞那個新主意說白了就是引蛇出之計,而自己便了餌。居然還要他去高調行事,徹底將他定下的夾著尾低調做人的思路顛覆了。
這能怪的誰來?李佑恨不得自己兩個大耳,若不是自己多事,蓄意將談話引至費祭酒及國子監事件,也不會導致大中丞莫名其妙改了主意。真是自己挖坑埋了自己啊。
李佑爲難道:“下才短識淺,在京城人事生疏,難免要誤了老大人的妙計。”
趙良仁舉起書信道:“吾弟信中,稱你幹練得用,可堪驅使。他向來不輕易贊人,你何須自謙。”
靠,趙二老爺你表明一下我的功勞就好,何必讚揚我能幹…李佑繼續爲難道:“下孤來京,勢單力薄,如遇不測風雲難以應變,怕要誤了老大人的大事。”
趙良仁安排道:“不妨,你好歹也是七品,不至有什麼不測,想必無人膽大至此。若不放心,我撥遣勁卒護衛兩名隨你左右,另寫親筆書信由你隨攜帶。”
李佑心裡忍不住吶喊道,人家是衝著許尚書去的,你不要自作多好不好!老老實實做好幫我辯白這件很有前途的工作罷!
但到了這個份上,也騎虎難下了。李佑開始考慮,如果事真相顯現後,他該怎麼說辭…要不要現在就主說出來爭取坦白從寬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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