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百七十七章 挑釁

以徐世子在南京這個閒養老地方練出的二流政治閱歷，一時間實在想不明白其中奧妙，只能手持傳懵立，不知如何反應。

一羣爲徐世子數次喝彩的勳貴子弟也頓時啞口無言，太后權力雖大，但仍不是可以徹底覆蓋到一個角落的。今日算是親眼目睹，一個得勢文收拾勳貴是如何簡單容易。

李佑宛如下最後通牒一般，繼續說道：“本有言在先，京師不是南京，世子好自爲之，明日清晨記得到都察院面見本。”

他走到房門，又對徐首輔道：“下追查魏國公，並非有意爲丁某人開，閣老休要爲此說。”

有時正話反聽，有時反話正聽，以徐首輔的智商，自然知道這是反話正聽。意思其實就是，若下咬住魏國公，丁前運使自然減輕了責任。

徐首輔面無表，只當沒聽見，徑自走開了。李佑毫不在意，也向南出皇城回家。

出了長安右門，李佑發現朱放鶴立在道旁等候，便上前見禮。

“況如何？”朱部郎急忙問道。

李佑簡略將況說了說，朱放鶴嘆道：“這兩日風傳聖母要將你徹底罷，你接手兩淮鹽案，並揪住魏國公世子，這是爲了讓太后投鼠忌？畢竟如今人人皆知，聖母意重用魏國公，已經下詔讓魏國公進京。”

“在下人微言輕，不得不借勢自保，讓太后知難而退。”

朱部郎微微憂慮，“聖母乃婦道人家，量未必大了，你這虛張聲勢管用不管用很難說。若急，事態更難說。”

李佑咬牙道：“自京以來，屢生事端，至今坐不安席，睡不安枕，位不穩。在下已經忍無可忍，這次必須要破局！再不濟便只有託付放鶴先生向天子言幾句了。”

朱部郎告辭後，李佑正要前行，忽然又從長安右門裡閃出箇中年婦人攔住他，定睛看去卻是歸德長公主的親信管家婆王彥。

王彥也不寒暄，直接開口道：“歸德主千歲命我傳話，李大人你故意挑釁聖母，當心玩火自焚。”

李佑暗暗苦笑，歸德長公主充當旁觀者時，總是如此明而犀利，居然只憑幾句耳聞便判斷出他的目的。

八月二十五日，一大早徐世子便來到都察院過堂。如果他今天不來，很難想象會有什麼後果，李佑行事太令他難以猜度，並到了幾害怕。

當然，徐世子去都察院也有自己的把握。他份尊貴，並非人犯，所以一不能用刑，二不能擅自囚，只能採取傳喚詢問的辦法。只要他不言不語，審理員又能奈他何？

嘭！李佑用力拍案，對著立在門的世子大喝道：“先前人犯已有供認，魏國公販運餘鹽甚至更早於他，實乃主謀，你可知曉此事？”

徐世子只拱手道“父子相”，此外便如徐庶進曹營，一言不發。他算是悟到了，對付李佑最好的辦法就是裝聾作啞，承認和否認都是話柄。

李佑又問了幾句，徐世子始終不答。這其實也在李大人預料之中，他將差役來，吩咐道：“暫且領世子去廂房休息靜思，什麼時候世子想明白了，再來見本。”

徐世子便被帶到旁邊屋子，只見得裡面除了太師椅一座，其餘空空，什麼什用也無。

坐在屋中，極其枯燥乏味，徐世子強自平心靜氣，閉目養神。好不容易熬到午時，他坐不住了，擡腳要出門，卻見把門的差役攔住問道：“小公爺要去哪裡？”

徐世子瞪著差役罵道：“賊殺才膽敢閉我？”

那差役嚇得了脖子，惴惴答道：“李僉憲有言在先，今次質詢尚未結束，如果小公爺走了，便是無故躲避逃，形同案犯。”

徐世子考量片刻，一咬牙又回到房中坐下。這一熬，又是半晌過去，眼見日頭向西。

卻有差役開了門喚道：“我院要封門落鎖了，小公爺走罷！”

徐世子確實不是天牢囚犯，和其他閒雜人等一樣，落鎖前必須趕出都察院，當然不能留著過夜。

飢腸轆轆的徐世子出幾勝利者的輕蔑笑容，正要出門而去，那差役卻又遞給他一封文書，“這是李僉憲今日簽發的傳，請小公爺明早辰時，繼續到都察院聽訊。”

混賬東西！徐世子心中連連大罵，李佑打算每天發一封傳，日日他來都察院坐太師椅？這和有何區別？只不過是晚間有放風的！

但徐世子回到宅邸，聽了自家幕僚建議，便效仿那越王臥薪嚐膽，從此天天到都察院報道。

都察院上下都驚奇莫名，這李僉憲接手了兩淮餘鹽案，對已有的人犯置之不理，不去由簡難著手，卻天天和國公世子在這裡較量水磨工夫，看起來很沒道理。

其實李大人的心思，暫時不在案子上。兩淮餘鹽案當然要辦，但不是現在下手辦。

須知政治掛帥，國朝辦案特別是大案是要講政治時機的。李大人心目中的最理想斷案時機遠遠沒有來到，應該再拖一拖纔是。反正已經拖了三個月，不在乎繼續拖上十天半月。

至於羈縻世子，不過是爲了牽制住他，免得生出意外，或者說，徐世子的利用價值就是這個名字而已。李佑將魏國公世子的響噹噹金字招牌摔出來後，對徐世子本人就沒什麼興趣了。

這幾日朝中陡然風雲盪，勢大致上照著李佑所預料的路數發展。他要盯局勢擇機出手，不能有半點疏忽，這纔是大事。

還要從八月二十五日這天說起。錢太后已經移駕西苑小住了，閣一大早就將“李佑毆打勳戚事件雙方陳詞”呈送到太后手裡。

其實陳詞說的什麼不重要，重要的有這個流程而已，錢太后需要通過一個合理的程序罷免李佑，然後將檢校右僉都使拿到手。

看了看李佑的花言巧語，錢太后微微意外，若對勳戚一方不利的謠言滿天飛舞，只罰李佑就不能服衆。最重要的是，錢太后也不能確定這些謠言是真是假…不過隨即錢太后心生不屑，一力降十會，些許花言巧語又算什麼，李佑的垂死掙扎而已。任憑李佑如何給自己添彩，他總歸是了手，扣住這點就可以了。

侍立一旁的麥承恩小心翼翼的奏道：“聽說李佑在都察院，接下了審理兩淮鹽案的事。”

什麼？錢太后大吃一驚，這下可有些麻煩，如果李佑接手了這個敏案件，那麼突然罷掉李佑的只怕要招來極大非議，特別是涉及魏國公。

值不值得去招惹非議？錢太后一時也想不清楚。

麥承恩繼續奏道：“李佑昨日在東朝房，向魏國公世子發了傳，勒令他今日至都察院接質詢。”

錢太后漸漸生了怒，近兩三個月，通過不同方式放出過風聲，要重用魏國公。職位都已經留好了，如今魏國公正在伴駕進京的路上。

若不是魏國公不像金百萬那樣好罪，早就下詔宣佈對魏國公既往不咎了。要說魏國公遭到迫販運私鹽，那也得有人相信。

沒想到都察院如此迅速就將案子轉給了李佑，這讓錢太后暗生警惕。這李佑才接案件，便迫不及待的查問魏國公世子，他意何爲？他想借機整治國公嗎？他是向自己示威嗎？

越想越有些惱意，錢太后立刻下諭：“去都察院傳旨，召魏國公世子到此！”

一個時辰後，得了監回報，“都察院李僉憲不肯放人。”

錢太后大怒，這李佑當真是故意挑釁嗎？他真以爲自己會忌憚這項差事而不敢他？他太高看自己了！

隨即錢太后作出了決定，先剝離李佑的差事，然後再行罷。又召來徐首輔，下指示道：“兩淮餘鹽之案，朝野矚目，事關重要，都察院委與李佑，令人存疑。明日閣與九卿共議之，並速速將議論況回報。”

錢太后的主意很簡單，只需要一個論述“李佑不合適”的口實，無論由誰說出來皆可，如此便能借題發揮了。

徐首輔回了閣，急急讓中書舍人撰寫了帖子，分頭送與六部、都察院、通政司、大理寺，要在明日清晨面會議。按照傳統，閣與外朝頭開會，地點也是在午門外朝房。

及到次日，在閣四個大學士和外朝九卿在東朝房了面，會議由徐首輔主持，他咳嗽一聲，開口複述了錢太后的諭示。

外朝九卿先不提，起到主導作用的五個在閣大學士又是如何想法？

首輔徐閣老親眼目睹了李佑對付徐世子的一幕，他認爲李佑爲了保住位，勢必對魏國公窮追猛打，這是屬於李佑的“政治正確”。

也就是說，如果李佑不將自己擺到這個能夠反彈的位置，那麼他在錢太后的力下將會岌岌可危。

徐首輔知道，這對他是有好的，若魏國公擔了主要責任，他的同門丁前運使便可以開減罪。其次，若李佑能夠功，還能連帶打擊了勳戚勢力，對閣也沒有壞。

要知道，閣負責中樞出旨，外朝負責施政，就是決策和事務的區別。勳戚勢力如果大舉朝，那麼主要搶奪的就是決策上的話語權，所以與閣衝突最大。

在場的四個閣大學士中，位置僅次於首輔的彭閣老是對李佑最痛恨的一個。因爲李佑，他四子被髮配戍邊，又因爲李佑，他自己失去首輔機會，還是因爲李佑，他在朝堂喪失話語權。樁樁件件無不記在心頭。

以他的本意，要將李佑打十八層地獄不能翻才好，但經過徐首輔力勸，他下報復心思，在會議上默不出聲。

其實這不代表彭閣老打算就這樣放過李佑，他很清醒的判斷出，李佑當前是迫於形勢迫，要當這個反勳貴的急先鋒，以便借用勢自保。

彭閣老用六十八年的人生經驗得出一個結論，這種急先鋒式角，最後往往註定是悲劇結局，爲政治妥協的炮灰。

對於勳貴的理解，他與盧老尚書的深刻程度差不多。只要還有天子在上，勳貴與文臣是不可能徹底鬧崩的，總要逐漸妥協。而妥協之前的衝突，不過是爲了劃定權力的邊界線而已。

到了該妥協的時刻，他不介意下黑手推一把李佑，讓出完風頭的李佑爲那個的犧牲品。現在這個階段，就當是引蛇出罷！

文淵閣大學士楊閣老的態度無需多言，不會反對李佑主掌重要差事，認爲這是都察院部的事，外界指手畫腳未免有些不妥當。

東閣大學士金閣老更是輕鬆，兩淮餘鹽案這個燙手山芋，本來就是己方的左都史江辛嶽拋給李佑的，金閣老當然不會反對李佑繼續負責此事。

還是那句話，他們現在真是一不如一靜，只要事不關己、高高掛起就行了，一切等本派領頭人袁閣老侍駕回京後再論。

近幾年，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始終擔任知經筵事，負責組織天子的經筵和日講功課，只有當初與李佑在經筵上對罵才被停職過三天。

所以袁閣老堪稱是天子最親近的大學士，只要穩住陣腳，自然順理章就可以接任次輔，至於其它，就讓別人去吧。如果李佑不接這個案子，那麼很有可能還是左都史江辛嶽親自來審。

最終對於李佑審理兩淮餘鹽案，四個大學士都表態同意，其餘的九卿也不會妄加反對。本來這差事與大部分衙門無關，都察院完全有自主之權。

更值得注意的是，若多說幾句，只怕要惹得江左都史不高興，真沒必要在這裡去得罪同僚。

會議結果就可想而知了，一團和氣，全無異議。

消息傳出來，朝廷外齊齊驚歎，一致認爲本次會議是近年來最詭異的一次會議。這從所有大學士居然集同意一項事，特別還是李佑的事，實在讓人驚詫。

錢太后也異常驚詫了，驚詫過後是怒火，此時到自己反覆被挑釁，臉面十分無，同時對閣徹底失了。

已經沒有興趣再陪著文玩流程，將司禮監掌印太監麥承恩傳來諭道：“直接下旨！罷去李佑檢校右僉都使職！”

這道旨意避開了閣，直接發到六科，強令六科下發。吏科都給事中汪文敘是許次輔還是許尚書時就安在吏科的黨羽，他看到聖旨後，一邊將聖旨暫且在科中，一邊急忙給李佑送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