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百八十一章 迷霧中的本原

時間已經進午後的未時，午門外百雖然飢腸轆轆，但沒有當逃兵的，在等待消息的時候，三三兩兩紮堆閒聊。自天子南巡後，已經幾個月沒有大朝會了，難得有今天這樣的聚會時刻。

只有彭閣老一言不發，目始終放在不遠的李佑上。廟堂政治時常如重重迷霧一般，只有能撥開迷霧見到本原的人才是贏家，他認爲，今天自己就是這個能撥開迷霧的人。

彭閣老敢拍著脯說，在場這些人裡，沒有誰比他更瞭解李佑，沒有誰比他更能將李佑看徹。

無論李佑在別人眼裡是什麼樣的人，但他知道，李佑絕對不是寧可失去現有一切也要維護朝綱的的臣子，絕對不是將自安危置之度外也要勸諫君王的臣子。

既然不是這樣的人，卻幹出了這樣的事，只能說明一點，爲保全家李佑必有所恃。李佑騙的了天下人，也騙不了他！

連他讀經義的彭大學士都不敢說能夠做到“孔曰仁、孟曰取義”，李佑又憑什麼可以做到？

之前彭閣老一直琢磨不李佑的仗恃在哪裡。別人都在考慮今天這僵局怎麼收場，或者如何應對慈聖皇太后，而他卻拿出很大一部分神去研究李佑的意圖，不停的在心裡左思右想。

當彭閣老看到歸德長公主出現，再順著自己的對李佑的惡意揣測想下去，忽然就有所悟了。

看似晦難懂的事，往往一旦想通了就發現如此簡單，原來李佑與歸德長公主聯手了…方纔卻沒有往這方面想過。

難怪一向於算計的李佑竟然表現的如此不惜，如此不要命，打著朝綱大義旗號對錢太后步步，將事徹底做絕，果然有其目的。這樣一方面擡高了他自己的聲，另一方面製造出了僵局困境，爲歸德長公主出場創造機會。

此時百束手無策。連太后的面都見不到，只能在宮門外隔靴搔，歸德長公主便衆所歸的閃亮登場。放眼京師，也只有可以出面斡旋太后與朝臣之間的激烈矛盾了，別人連慈聖宮都進不去。

這些算計，肯定是李佑和長公主事先謀劃好的。有長公主支持和掩護，表現異常激烈尖銳的李佑多半還是安然無恙，最多些不痛不的分。

至於長公主的目的。彭閣老約猜得出幾分。自從天子大婚，移出宮去，已經低調沉寂很久了。無非是藉此機會展自己而已，而且還聽說長公主正在籌備什麼府。

彭閣老越想越多，又記起來。長公主是十分支持文華殿大學士袁立德的，這回空缺出的次輔位置…

對於袁立德，彭春時在心裡比較瞧不起，那是一個靠著逢迎君上獲利的無能之輩而已，哪比得上自己勞苦功高，在閣中資歷第一？雖然姓袁的排名在自己前面，但自己可是差一點獲得首輔位置的人，若非李佑搗，如今徐嶽的位置就該是他的。

宮中又有監跑出來。大聲傳旨道：“聖母武英殿！召各道掌道及五品以上覲見！”

這也算一個小小的階段果，看來是長公主起到作用了。人羣中響起輕輕的歡呼，將彭閣老從沉思中喚醒。

午門外這些叩閽進諫的員裡，基本上以科道爲主，夾雜了各部若干中層員，不然李佑只憑五品當不了領頭人。後來又有四個大學士來救場，其他九卿之類大佬的據默契。一個也沒有來。

據召見限定的況，到場的人中，只有五品以上員和掌道史可以進宮，大概就是各部郎中、各道掌道外加大學士和李佑，人數約莫二十個。

都心知肚明。造勢時人越多越好，如此聲勢愈大；妥協時人越越好。人多雜反而容易紛爭不休。

把門軍放了行，得召員魚貫而。只是那捧著寶璽出宮的監和錦衛依舊一不的站在宮外，他們並沒有得到回撤命令，仍繼續與剩餘的七十來個史、員外郎、主事們對峙。兩邊在武英殿談不妥，這裡的對峙就要繼續下去。

矮子裡拔將軍，正五品清流僉憲李佑排在在大學士之後、六部郎中之前，昂然宮，又向西過了會極門，抵達武英殿。嚴格來說，這不是一次朝會，只能算臨時面。

武英殿中，寶座之側不知何時增加了一座金屏風。不過衆人都曉得，這屏風後必然是臨時增添的歸德長公主位置。今日確實虧得有長公主出面周旋，不然現在還僵持在午門外。

二十人立在武英殿裡，顯得有些空。不多時，珠簾後人影晃，慈聖皇太后升了座。

行過禮後，徐首輔與彭閣老對視一眼，便由彭閣老上前開口。如今四個大學士中，徐嶽是首輔，彭春時資歷最深，楊閣老與金閣老都是這兩三年的新進者，話語權比前兩個差很多。

“聖母與羣臣議事，未聞有公主參預者，臣奏請歸德千歲迴避！”彭閣老一開口，便出乎所有人預料，先提起了歸德長公主。

李佑站位離彭閣老不遠，聞言吃了一驚，猛然側頭向彭閣老。

而彭閣老則以眼角餘瞥了一眼李佑，並且讀懂了李佑的神——歸德長公主之事完全與你彭春時無關，你閒的蛋疼多這一句麼？

不知爲何，一報復後的快意涌上彭閣老心頭，李佑這廝閒的蛋疼並壞他大事的時候還了？老夫今日就壞他大事，看今日還有誰爲他打掩護說。

從道理上，彭閣老說的不錯，國朝君臣議事，從來沒有公主在旁邊參與的。

歸德千歲固然經常在文華殿出現，但那是天子讀書講學的經筵上，並非朝政議事，來監督天子上課而已。

可今天出現在武英殿君臣面議的場合，就是不合常理的舉了，不過剛纔沒有人往這方面去想，默認了眼下是個特殊時候。

既然彭閣老公然提了出來，糊塗是裝不下去了，必須要有個明確說法。

衆人確實沒有什麼道理替歸德長公主說話。李佑大約也是有所顧忌，不敢公然挽留長公主在殿參政。

殿沉默半晌，金屏後傳出了歸德長公主的聲音，“既然如此，別過母后與諸公！”

隨即金屏後又有悉悉索索的響後，恢復了寂靜無聲，應該是長公主已經出去了。

衆人不像彭閣老這般，孜孜不倦的以謀論反覆推測李佑。並看破了李佑與長公主之間的聯繫。只覺得彭閣老在這關鍵時刻有點小題大做。不過既然歸德千歲已經主走人了，那就沒什麼可說的。

下面該談正事了…不得不說，殿中氛圍很微妙。

說白了。大家進這個殿，就像兩個絕頂高手各自發了箱底大招後，仍然拿對方沒辦法。在不得不妥協的況下談易來了，談不攏朝政就暫時崩盤了。

殿裡至都是五品員和資深史，沒有初場的小白，對此皆心知肚明。

微妙尷尬之在於，前一刻還在高喊仁義道德、天理綱常，後一刻就開始生意買賣似的討價還價，衆人總是有些唏噓。好在能站在這裡的員心理調節能力還不錯，很快便適應了。

先要談的是，把寶璽儘快收回。該放在哪裡就放在哪裡去。這東西一直在宮外擱置太不妥當了，萬一出現什麼問題，全都得擔責。太后收回聖旨的議題，可以略微靠後慢慢談。

又是彭閣老充分發揮了大學士的首領作用，一馬當先侃侃而論，“李僉憲妄言天子寶璽，釀生寶璽離宮變故。有失人臣之道，請聖主從重置！其餘宮大臣，可罰俸爲懲！”

殿裡衆人對此默然，錢太后的態度如此強，要解決繞不過去的寶璽問題。不犧牲李佑不行，他要榮了。

這就是“帶頭大哥”的代價！在獲得名滿天下的巨大名氣和聲時。常常也要承被貶職的榮耀。在國朝，大規模諫議事件中，最激進的領頭之人被置彷彿了一種潛規則。

沒錯，直言諫君後被貶職和廷杖一樣，既是懲罰也是可標榜終生的榮譽，別的員也都對此致敬，大明場的心理就是這麼怪異。

追其源頭，大概是當年的員們在某些勢下，既無力解救同僚，又捨不得同甘共苦、同進同退，故而漸漸的給被廷杖貶職的同僚套上一個榮耀環進行褒揚，以此來消除理想和現實產生矛盾後的疚，或者自我催眠。

靜越大，被罰的越厲害。景和八年那次，李佑遭遇的貶謫屬於非常輕得了，簡直只算小兒科。依照這次的靜，和怒聖主的程度，怎麼也得貶爲雲南或者貴州的某個驛丞罷，運氣好了能有個主簿去當。

彭閣老斜視李佑，他很清楚，這廝雖然汲汲求名，但更看重實實在在的利益。

他還知道，把李佑貶到天荒之，即使能守著榮耀環過日子，對李佑而言也是極大的痛苦。當然，對他來說是暢快和清靜了。

彭閣老心中冷笑不已，想聯合歸德長公主爲你打掩護？想既得到虛名又不付出代價？門都沒有！

等到如今，他可算找到了絕佳機會。你李佑的大靠山丁憂去職，還敢自不量力充當大諫議的帶頭人，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的，真當他們這些仇敵是吃乾飯、乾瞪眼的不？

其他衆人經過細想，除了推出李佑似乎無解，實乃大勢所趨。又紛紛將目投向李佑，卻見李僉憲神平靜，若松柏，不由得無能爲力的暗歎，就讓李大人求仁得仁罷！

此時，聽到珠簾後錢太后言辭激烈的開始發話，“此次爾等無禮宮，寶璽移位，雖是科道所爲，源卻在閣與諸卿！若非重臣縱容，焉有今日之禍事？”

“說李佑有罪，那又是誰用廷推廷議縱容李佑？八月二十五日，廷議李佑毆人過錯時，又是何人全無異議？”

“閣六科對哀家置若罔聞，不分青紅皁白屢屢牴，這又是爲臣之道麼？爾等重臣皆有門生故舊、同窗同年，互相援引使用難道就了？哀家用幾個人偏生就用不得，這個大明究竟是誰在做主！”

彭閣老見慈聖皇太后借題發揮越說越激，在這樣下去，又沒法談條件了。趁著停頓的空當，便勸道：“聖母息怒！臣等不過尊祖宗之法而行，絕非有意慢待。偶有過失…”

彭閣老話才說了一半，便聽到錢太后喝道：“彭先生怎麼會有過失！”

衆人只見得珠簾晃，寶座上已然空空如也，錢太后又離開了。

彭閣老目瞪口呆，他並沒有說出過分的話，語氣也很緩和，是哪裡怒了太后？

他正反省並檢查自己的發言，忽然眼前人影一晃，李佑走到他前，對他厲聲呵斥道：“彭閣老！你氣走聖母，究竟意何爲？莫非朝綱崩裂，國家無主，就便於你在閣大權獨攬嗎！”

彭閣老怒容滿面道：“小兒輩休要口噴人！閃開一邊去！”

面對閣老發威，李佑毫不示弱，詞鋒更加咄咄人，“之前不見你彭閣老慷慨激昂，與我等共同叩閽，此時聖母有知錯之意，君臣正要和解時，你卻形如跳梁，壞事！先將斡旋有功的千歲殿下驅離，又把肯召見我等的聖母激走！本真不知你是什麼居心，敢問你對殿中諸公如何解釋！”

衆人聞言，看向彭閣老的目便帶上了一層疑。

“你…”彭閣老口才比李佑差許多，一時不知從哪裡辯解。在這關頭，他被李佑一激，忽然真正的福至心靈、醍醐灌頂、大徹大悟了！

一個強烈的念頭突然出現在彭閣老的心中，他對真理追尋不捨，對李佑窮盡心思，這一刻終於勘破了迷霧中的本質。

與李佑聯手的人，不是歸德長公主，而是太后本人！這次大諫議事件，是李佑和太后兩個人做戲給天下人看！

唯有如此，纔可解釋一切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