確認過雙方份,就正式開始審理了。汪知縣又一次拍了驚堂木,喝道:“方應!你因何綁了縣衙差役來見本!”
這次等於是抓了現行犯來見,沒有狀紙,方應便口述道:“老父母在上,小民見是爲譚公道敲詐勒索、並激起我村民變之事。”
他待要詳細敘說,卻聽旁邊譚公道突然開口,搶在前頭道:“大老爺!小的知錯,小的認罪,小的全都招了!小的不合鬼迷心竅,造了一張假牌票,去那上花溪村招搖撞騙,卻不料激怒村民綁了小的來見。對此小的罪無可赦,認打認罰,全無二話,誠心悔過,絕不大老爺爲難!”
方應愕然,譚公道這姿態擺的夠低。原本還以爲他要狡辯幾分,抵賴幾分,這纔是反派人應該有的作風。沒想到這廝如此痛快的認罪,如此誠懇的悔過!
不經意間,又從側面瞥見譚公道角一弧度,旋即方應恍然大悟!譚公道這廝怎麼說也是縣衙裡的老人,在這裡痛痛快快認了錯,並表現出誠懇悔過之心,也算是在上花溪村村民面前給了縣尊一個臺階。
置起來就可以高高拿起,輕輕放下,最多打幾大板再以觀後效。有句話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。
不愧是老公門,這裡面門道想得很清楚!這是金蟬殼斷尾求生之計!
但是,方應能讓譚公道留的青山在麼?淳安縣是個小縣,縣衙中正編衙役其實不多,譚公道就是其中一個。留這麼一個死仇,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跳出來添堵。
何況方應察覺了一個很微妙的機遇,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拿譚公道當做自己的進之階,通過譚公道這事爲引子去結知縣,怎能讓譚公道搶了自己的風頭?
汪知縣卻是輕鬆了下來,無論什麼案子只要被告肯老實認罪,那就簡單好辦了。他不得自己審理的案子都是這樣,考覈時結案率百分之百可是很亮眼的政績。
汪知縣這次見譚公道比較上道,不百般抵賴給自己找麻煩,便也順勢出籤子就要扔下去,口中喝令左右:“譚公道擅自擾民,拉下去重責二十!以儆效尤!”
“老父母慢著!”方應眼見事就要這樣結束,再不出口就來不及了,急著喊了一句。
汪知縣停著手,籤子還沒扔下去,面帶幾分不悅道:“公堂之上,不得肆意喧譁!案已經明白,你且站立一旁聽候分,本自然會給爾等村民代!”
方應從懷中掏出一張紙票,俯首舉過頭頂,“斷案須得有口供,有證據,兩者俱全方爲案明白。老父母明鏡高懸,小民在下敬仰,但不忍生了瑕疵。本案尚有證在此,假牌票沒有來得及呈上,請老父母依律過目,豈不十全十。”
旁邊衙役將這張牌票取走,到了縣尊公案上。汪知縣微微一笑,口中道:“你這年倒是有心人。”
說罷他將假牌票拿起來檢驗,翻來覆去幾回,“這假票與真的一般無二,可謂以假真,只不過用印絕非本之意,是有人盜印了。”
方應趁機道:“雖能以假真,但小民只抱住一條道理,以老父母之仁慈賢德,萬萬不會在此農忙時候、更不會在收繳夏稅之前催拖欠的去年秋糧!
只有最糊塗昏庸的員纔會在此時遣人下鄉擾民,而老父母絕非此等人,只要想明白這點,便可以輕易識破假票。”
汪知縣說不上多麼明但也不傻,無論如何也是化十一年的進士出,自然聽得出方應話裡有話——如果沒被識破,讓譚公道做了,那就有可能傳他汪縣尊是個糊塗蟲,是個在農忙時不顧眼前只管催去年欠稅的糊塗蛋。
若是如此,事態的嚴重程度需要重新評估了......
譚公道擡眼,從側下方瞧見方應角的弧度,登時品味出方應的意思了,這是要將他的罪名從敲詐良民轉移到有可能影響縣尊形象上來!
心裡不由得大罵一句,小賊子竟然如此狠辣,不愧是讀了七年書的,此乃借刀殺人之計,而且也是過度解讀的**!
讀書人有張良計,老大有過牆梯。譚公道一咬牙,當即“砰砰砰”的狠狠在石板上磕起頭,確實是狠狠的,他額頭破了大口子,一直流到了臉上。
“大老爺!小的是無心之過,追悔莫及!所幸事未遂,小的在此認罪了!其他實在無話可說,叩請大老爺分!”
汪知縣看著譚公道流滿面的悽慘模樣,皺眉搖搖頭。此人縱然有錯,但認罪的態度已經做到這份上了,再不寬恕就有違君子之道。
況且譚公道所作所爲只是有可能影響到自己形象,實際上並沒有發生,可以放過一次。想至此,汪知縣擡起手,又要扔下籤子。
方應目如炬,識破了譚公道的鬼謀。這廝居然又使出了苦計,對自己可真夠能狠下心!
這樣的狠人,打蛇不死後患無窮,方應眼瞅知縣貌似又心了,連忙又控訴道:“老父母在上鑑,小民還有案詳細與聞!譚公道之罪,絕非僅僅是持假票擾民!
其人在村中時,聲稱縣尊要修葺預備倉、縣學、名宦祠,所以前來收繳去歲欠稅。當時村中人人驚懼,以致有意賣兒賣田者,堂下鄉鄰皆可爲證。”
聽完方應的控訴,汪知縣臉黑了六七分,譚公道的臉卻白了幾分。
“好刁賊!混賬東西!”汪知縣怒起拍案,如果說方纔汪知縣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審理和罰,那麼現在他便是了真火。
對汪知縣而言,譚公道這樣的衙役私下裡去撈外快屢見不鮮,並不奇怪,但是要打著自己的旗號,質就不一樣了!
他確實要修葺預備倉、縣學、名宦祠,這是事實。若被譚公道拿出去當藉口,半真半假的別人哪裡分得清楚?肯定只道是知縣橫徵暴斂刮地皮!
譚公道去村裡敲詐勒索敗壞縣衙名聲,他還可以忍,反正衙役名聲一直不怎麼樣;但若要敗壞自己的名聲,便孰可忍孰不可忍!
公家事是公家事,個人事是個人事,公私之間,豈能不分明?
方應覷譚公道,果然見他跡下的臉顯出蒼白。自己這殺手鐗一出,看他還有什麼本事逃過去?
而且通過汪知縣的反應,他終於試探出這位縣尊比較好名的心境了,對將來更有了幾分把握。
不好名的知縣,怎麼會想著一口氣修備荒倉、縣學、名宦祠?怎麼會得知自己政績工程被抹黑後反應如此之大?
方應正想時,突然有幾名吏員一起涌到大堂門口,齊齊跪下。領頭的乃是位四十歲中年人,高呼道:“大老爺息怒!我等有要稟報!”
“譚公道乃家中獨子,上有父母高堂,下有兒數人,每月工食銀一石遠不敷使用。近日其父六十大壽將至,譚公道盡孝心置辦大典,已盡爲子本分。
怎奈他手裡無閒錢,故此鋌而走險,一時糊塗犯了大錯!還請大老爺看在他的孝心份上,不要斷了他生計!”
又有另外一人飽含熱淚的道:“以上句句屬實,我等皆願擔保!”
方應忍俊不,甚至想放聲大笑,彷彿看到了三流劇本的蹩腳電影。
一個爲非作歹、敲詐勒索、迫人賣兒麥田的惡人,卻有孝敬父母這條人的輝。這就是所謂對人的剖析?這就是對壞人閃點的挖掘?這就是壞人也有無奈和真?
別開玩笑了,他最討厭這些小清新,壞人就是壞人,壞人就該死!
但汪知縣可不像飽各種三流劇摧殘的方應,面對此此景很是愣了愣神。一羣吏員爲譚公道求,是不是要考慮下安衙門裡人心?
他正琢磨如何斷時,耳中忽然聽到方應幽幽長嘆:“譚差役果然好德行,如此滿縣皆知譚差役之孝心,卻不知縣尊之清廉了。始作俑者,其無後乎!”
汪知縣聞言心頭一,彷彿某弦被了。險些沒有想,譚公道此事的惡劣不但在於敗壞自己名聲,而且還在於他膽敢起了這些念頭!
這說明縣衙胥吏對自己缺乏敬畏之心!如果不殺一儆百,以後還會層出不窮!但那時自己威信掃地,更不好收拾了,那時候自己肯定被嘲笑!
想到這裡,不再猶豫,當即甩下籤子,“爲私事犯國法,有可原罪無可赦,豈能因小義失大節也!譚公道冒充本縣手令,橫行鄉里、詐唬良民,勒索錢財,其罪不赦,脊杖四十,逐出縣衙,充爲驛夫!”
驛夫和衙役都屬於差役,但卻是天壤之別。一個是純苦役,一個是縣衙執法者,從衙役變驛夫,比充軍也強不了多。
老公門譚公道眼見自己準備的那些後手,一條一條被方應輕描淡寫破去,至此徹底絕。一天之前,他絕對想不到自己會落到這個下場,都怪這個年人!
“小賊子我殺了你!”他當場拋開了可憐相,暴起發難撲向方應廝打,卻被早有防備的方應閃了過去。
當值皁隸連忙按住譚公道,拖了出去行刑。公堂之上遙遙聽到譚公道連連嘶吼道:“既生瑜,何生亮!既生瑜,何生亮!”
譚公道已經是過去式了,已經踩著他見到了知縣,所以他已經完了歷史使命......方應目送譚差爺消失在門外。隨後又轉向汪知縣,行禮道:“老父母爲民做主,堪稱青天慈父也!雖然纔到任年餘,但小民以爲日後當本縣名宦祠!”
汪知縣聽到名宦祠三個字,眼神陡然亮了一亮,須謙遜幾句。“言過矣!本所作所爲尚不及也!”
是麼?方應心裡暗笑幾聲,你不想這個那你修葺名宦祠作甚?你這個人啊,就是矯,想要又不好意思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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